在重庆一住三个多月,我每日里无事可做,除了在城里闲逛外,就是写诗了。一共写了三百多首。我住在新民街的姑妈家,那是一个贫民窟,邻居几乎家家都有犯罪前科,很多人卖血换钱,为的只是买件衣服。重庆供应又特别匮乏,每月发一大张纸,上列各种数字,分别是糖票、肉票、肥皂票、火柴票……,某一数字并不专门对应某物,月月都有变化,在商店门口现行公布,稍不留神就会错过,所以一到月初大家都挤在那里抄录。最令人向往的事情便是能有肉吃了,我们去造访亲戚朋友,一顿便把一家人整整一个月的供应给吃掉了。也有集市,但是贵得惊人,最好是用粮票交换,大概三十斤粮票可以换一只母鸡,而一斤粮票值七毛钱,地方粮票比全国粮票贵一些。有一次和父亲去赶集,有人用一个小孩换了七十斤粮票,回家路上我忽然发现父亲在流泪。天气渐渐冷了,常看见几乎赤身裸体的乞丐蜷缩在小吃店熄了火的灶坑里取暖过夜,满身污黑的样子令我震惊。我在北京的生活虽然也不宽裕,但毕竟不大知晓世事,此番在重庆算是看到了人生真正的一面。然而这对我的影响或许还在多年以后罢。在重庆另一个重要收获是认识了廖若影,以后我对古诗略有心得,很多得益于他的指教。
我在重庆写的诗内容杂乱,其间逢着“四人帮”就缚,大家都去街上欢呼,父亲和我为此各写了不少诗,也曾抄录一册,仍是他写序,我写跋,题为“十月集”。父亲这两篇序各有三千字左右,分别题为“风景诗断想”和“政治诗断想”,其实是两篇论文,但都没有保存下来。后来我把自己在重庆写的诗订成一册,取名“山城集”,送给他看,他把修改时的感想写成一篇《改诗断想》,也算是序言,这篇还在,我给编进《沙鸥谈诗》里了。这可以看作是父亲对我的一番嘱咐,只可惜我写诗太匆忙,又不用心修改,未免辜负他的期望,就连他亲手订的这几个册子也都不见了。
离开重庆后我又去成都,在那里和在火车上都写了些诗。回到北京已是这年年底。此后仍然断断续续地写诗,也曾与过士行互相唱和,但主要兴趣已转回到那部写了一半的长篇小说上。重看一遍旧稿,觉得一无是处,于是连故事都重新编过,一切从头开始。小说原本没有题目,现在取名“枫叶胡同”。那会儿我很醉心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和左拉的《卢贡–玛卡尔家族》那种多卷本长篇小说,尤其是人物穿插互见,内容涉及社会各个领域,自己不揣冒昧地也想学着写,就把这部小说算作其中第一部,当然这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我哪儿有那么多见识与生活可写呢。但从这时起,我总算开始独立自主地写小说了,虽然写出来的东西是与过去一样的糟。其间我去过一趟保定,又起念要把关于小说的一些想法写成文章,这在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大概写了两万多字,就中断了。
《枫叶胡同》写到一多半,传来了即将恢复高考的消息,只好先把这件事情停下来,集中精力准备考试。说实话我对高考并不抱太大希望,一来没有经验,二来以当时的家庭背景,考上也不相信会被录取。所以考完四门功课,从次日起就又接着写我的小说。一个多月后收到了北京医学院(后来改名北京医科大学,再后来又并入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是入学要到次年三月。我利用这段时间把小说写完,分上下两卷,一共有三十多万字。这小说后来曾由父亲交给他的一位当编辑的朋友看过,却只是说我替其中一个人物写的十几首诗很不错。我知道这次写作又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