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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花地册子》 第三章 师友之间(9)

插花地册子(增订版) 作者:止庵


前面已经讲过,一九七六年我第一次与王亚非见面时,他简直就是异端。所特别推崇的是两部书,一是《静静的顿河》,一是《文心雕龙》。给我写过一封将近两万字的信,专门谈艺术感受,其中大段抄引《静静的顿河》,详细加以分析。他其实始终是个人本主义者,所强调的是生命意识,我觉得他迄今大概受尼采影响最大。这如果拿中国传统的观念来比方,也就是“有”。而我则接近于“无”。所以我们很不一样。他读书也多用这副眼光,例如《干校六记》,他特别注意的细节是有个人淹死了,“我慢慢儿地跑到埋人的地方,只看见添了一个扁扁的土馒头。”他最推崇的风格之一是“饱满”,诗如此,小说也如此。前些时他从欧洲回来,和我谈了一次画,特别提到席勒、马克和康定斯基,大约还是因为合乎他“饱满”的美学观罢。有一次谈起他最喜欢的小说家,排列成三档:第一档只有一位,即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二档有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和肖洛霍夫(限定于《静静的顿河》的作者);第三档有莫里亚克、蒲宁和昆德拉。我很推崇的福楼拜和罗伯–格里耶,并不在此之列。大约他的内心深处,比我要热一些,至少我喜欢的冷静与克制他不尽认同,但是他对我很能理解。有一回他来我家,几乎花了整整一个晚上讨论我的《如逝如歌》,说写得很是阴冷,这眼光确实有点厉害。

对王亚非我有句话可以在这里顺便一说,就是以他的文学修养,竟然始终没有写出一部有点分量的作品,未免令人遗憾。记得母亲也说,你怎么不登台,老是在那儿练唱。他很早就热衷文学,所做的准备也很多,很扎实,但是除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反复修改一组题为“黄昏的湖”的诗之外,好像并没有写过什么别的。说来父亲对他寄予希望最大,去世前一年,王亚非来京探望,还专门给他讲了十几天的诗,后来我把他的笔记整理成《夏日谈诗》,收入《沙鸥谈诗》里。从中可以看出,当父亲选择他为谈话对象时,谈话所涉及的层面最深。前边我讲他已经别有事业,但还是希望他至少能写一本书出来,以不负我们的期待。好在他还年轻,姑且俟之来日罢。

第五位是戴大洪。关于他我也写过好几篇文章了,如《挑书》、《寄河南》,还有《“悲观的理想主义者”》。当年王府井书店每逢周日早晨才卖新书,一开门大家便排成长队,每种每人限购两册。有回大哥去晚了,托排在前头的他代买,二人因此结识。具体时间他已忘了,只记得第二或第三次见面时,大哥推荐了重印不久的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查阅这书印刷日期,是在一九七九年九月,那么是在此之后了。以后大哥经常向我提起这个人,可是我反应不甚积极,所以很长时间未能结识。这也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大概还是我的孤傲使然罢。一九八一年夏天,大学里的一个女同学托我做媒,我不认识什么人,忽然想起戴大洪来,当时他在北京工业学院读光学,于是托大哥去请他给介绍一位。我带着我的同学,他带着他的同学,在美术馆门口见面,然后我们俩就撇开这一干人,去到王府井买书。那次因为他的建议,我买了一套《巨人传》,这事情我还记得清楚。媒没有做成,我们却从此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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