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巫山背后升起来,投射在棕红色的江水里,我这才发现眼前的江流,正是昔日大宁河与长江的交汇处;而从前纤细碧绿的大宁河,已扩展为眼前宽阔的江面,远看与长江的主流没什么区别——是浩浩江流吞噬了大宁河,还是大宁河投入了长江的怀抱?
听罗师傅说,在小三峡上游,大宁河还在。我真想再去看看。大宁河,我只去过一次:那是2001年夏天,小船天不亮就出发,顺着玉色波纹腾云驾雾;两岸青山一会儿如画,一会儿像佛;它们尚未说出深藏的心事,已被世人错过……
太阳升高,我又想起昨晚在“流金岁月”见到的四个巫山女孩,她们都在外地上大学;喝着巫山茶,我问她们:还记得吗?原先的老城,现在沉到水里去了。起云街有座老茶馆,阳台上搁着几盆花;望霞街有个旅社,看似破旧,但院子里有棵簇新的石榴树,一些茶客从早到晚,围着一个圆圆的石桌打牌……还记得吗?旧码头原先的夜市,彩灯串起老街,“棒棒”扛着棒棒在摩托车与夜排档之间穿梭往来……还记得吗?……旧城就这样没了?
“没了才好呢。”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姑娘回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旁边的三个小巫山点头说笑。我无话可说。想起普鲁斯特的话:“唯一的天堂是失去的天堂。”也许要等到多年之后,当这条新街又变成一条枯柳,这些姑娘也老了,那时她们又会说:从前在彩灯下逛街的情景多美啊,可惜这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如此想来,你又不得不抬头再看看眼前金光万点的长江,想起消失的大宁河——
藏在水中的宁静也会改变颜色?
两河交汇处,鱼群正交头接耳,
就像老人们,曾对我说起三台八景二十峰,
就像我对孩子们说起起云街的云朵,
聚鹤街的仙鹤……它们林林总总,
此刻都漂在江水之上,记忆之中。
巫山的孩子呀,你们将来又会对孩子们说些什么?
大宁河你真的将宁静深藏江底,
又将巫山云雨,转交水底鱼群;
只有在你的河中,我不想坐船,只想做鱼;
只有在鱼群的记忆中,才有我有你;
大宁河,你的波浪漫无边际……
江边只一日,城中已十年,再长的日记也只能挂一漏万——
扑面而来的江风将无数往事与丝丝缕缕的生活细节注入生命。等四个小巫山都走了,我又想起昨天在罗师傅家遇见一位大昌老人张仁安。老人随便说说,就呈现一段历史:
“湖广填四川时,我们的祖辈迁到大昌,以后世代在大昌种田,大昌的西坝有些良田。我们家住在旧镇上,没有青石老屋,就盖的瓦房,等四兄弟长大了,又起了土木结构的房子。我13岁开始犁田,15岁种地,19岁就出来工作了,50年减租退押,51、52年又参加土改,包括清匪反霸。土改后建设合作社,分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和人民公社四个阶段。58年大办钢铁……在福田区、官阳区、大昌区都办了钢铁厂。巫山从前属大昌县。解放前,大昌有些人一辈子打牌赌博,输得精光,一辈子住草房;还有抽大烟的,把田地和房子都卖了。中国本来不产鸦片,是外国引进来残害中国人民的。抽了大烟的人,干活没得力,人都废了。解放前在大昌镇的西坝,也种鸦片。解放后穷人终于翻了身。
“59年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但这怪不得毛主席。‘浮夸风’是从中层干部开始的:一些干部不种田,整天写标语,还到群众家里把坛坛罐罐都收缴了。这就叫‘浮夸风’。毛主席他老人家干革命蛮辛苦,长征的时候背起棒棒枪就去打仗。他老人家说的,放到哪个朝代都讲得通。
“我们家族有自己的派行:丝因光明绍祖仁,维能正大振家生。育昌后代长为善,立志荣华培本根。”
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在巫山下培植“本根”,而“本根”在眼前化成了江水。江上本没有未来、过去,一切都是现在,永远的现在,永存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