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台湾是2011年9月,公事间有些空隙,友人问我们想去哪里,脱口:“筠园”。
四十分钟捷运(地铁)到淡水,坐上开往金山乡公所的长途汽车,破旧的大巴摇摇晃晃地开出去,前后的阿婆阿公在一个个荒凉小站消失。不知不觉,大海涌现在路边,阴天,海水灰蓝,浪奔起大块的白,黑色防波堤肃立其中,勾勒点线,犹如一幅黑白画卷。对于阿婆阿公,这是看惯的景象,或打盹或聊天,只有我凝视这一路的黑白线条,它一直不变,我一直不厌。有一个叫“草里”的小站,红砖盖的三面小亭,横一条蓝色塑料长凳供人歇脚,亭后就是海水。车站空无一人,海水兀自动荡,这候车室美到奢侈。
大巴天荒地老地开了一个多小时,经过基隆,到达金山。金山的金包里老街都是各色台湾小吃、红花百草膏、凤梨干、干贝酱,有一家庙口小吃店生意火爆,客人点米粉小菜,自己端到隔壁,吃完自行结账,我们研究半天,会不会有人吃完跑单。我弄明白台湾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庙口小吃”,顾名思义就是开在庙门口的小吃档。庙是一条街最繁华地段,能在这里生存下去,都是久经考验。果然,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米粉。
穿过滚滚红尘的老街,叫出租车,上金宝山。
“去哪里?”司机师傅懒洋洋问。
“去看邓丽君。”师傅坐挺了背。
“筠园”背山面海,秀丽静谧。黑色大理石墓石,黑墓碑,墓碑上她枕着自己右手,仿佛沉睡。墓石上摆满鲜花。踩上去就会响的黑白琴键下,循环放她的歌曲,空谷回音,荡气回肠。我们去的那天一直是日文版。为什么不是中文版?呆一下午,来的大半是日本人,一车游客,拿着相机黑压压地走过来。心想要糟。谁想,既没有导游拿高音喇叭喊“这里这里”,也没有此起彼伏的“快来快来”,他们安静地轮流站在墓前拍照,默默离去,毫不惊扰。真是令人尊敬的民族。
同去的乐评人邱大立说:墓地后面是枫树,我们捡几片枫叶回去。又说:我们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反正也不赶时间。离去时他发现了墓志铭,我们逐字读一遍。他抚摸着墓志铭后的小树:这树长得真结实(其实就是普通灌木丛)。又说:树上结的小果子真好看。我提议帮他和邓姐姐合影,他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她的一侧香肩,害羞又肃穆。同块墓志铭,后来也被民谣歌手小河万晓利逐字逐句读过,那是半年后,同样害羞肃穆地合影,同样小心翼翼毕恭毕敬,这两个来自邯郸的歌手蹲在地上读得如此专注,犹如孤儿凝视远方的孤儿院。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精神荒漠中,邓丽君柔情的歌声滋润了无数大陆少年的心房。是性启蒙,也是人性的启蒙。原来歌,还可以这样唱,原来,人并不都是杀气腾腾,还可这般柔情,纯真善美;就像复旦中文系教授严锋少时读禁书《牛虻》,狱中的牛虻突然抓住主教手臂,低声说:“把手给我……快……只要一会儿……”,尽管茫茫然不知这个革命者要反动派的手干什么,他还是被触动了。柔弱的人性,通过歌声、透过禁书,雾气般打湿覆盖在少年心灵上、由革命词汇组成的硬壳。
回到台北,朋友推荐去温州街永康街。永康街一带许多小咖啡馆、茶馆、书店,据说许多作家长期盘踞于此写作,比如唐诺及朱家姐妹。这附近都是老街旧屋,住房风格是日式,矮墙小楼,植物探出墙头,绿影扶疏。明白了台湾为什么出小清新,是这样的小门小户小花小草。找张铁志推荐的“青康藏”书店,一两个小时,找到发现没开门。旁边茶馆?也不开。真任性。不知是文化如此,还是因为房租成本不同,我看到的香港小店普遍比台湾小店勤奋。大陆饭馆一般只做两餐生意:中饭、晚饭。而许多香港茶餐厅是从早餐开始,洗刷炖炒直到深夜关门。台湾小店则较为随意,朋友推荐的“小隐”,门口黑板以流丽的书法写着:店小二外出,午餐暂停供应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