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土地上绣花(13)

如果可以这样做农民 作者:绿妖


“说实在的,我女儿很辛苦,我每天都让她卖菜。不是她的本业。”他的苦瓜种得很漂亮,在乡下卖不上价钱,每公斤只四十几块。这是比较丑的。这种寄到台北,更不值钱。顶尖的运到台北,运费、箱子钱自己出,一箱一千块(二十公斤)的话,他只能拿八百多,还是合一公斤四十块钱。

但仍然要发到台北。产期到时,每天摘几十上百公斤,一个地摊根本消化不完。

刘胜雄有四个孩子,二女儿在东势开设补习班,老三儿子也在补习班教书。他俩住在家里。他亲热地管自己儿子叫“宅男”。又替女儿担心:补习班一个店面,每月租金四万多,还要再请两个老师。一个月这就要多少钱!

会不会希望孩子也来务农?他含蓄地说,补习班,到某个年纪你还能做吗?以后五十几岁了,你做什么?我现在帮他基础打好。

在许多都市人喊着“三十岁就退休”“真不想去上班”的同时,农民对自己的职业却有一种奇特的忠诚。许多都市人视“退休”为自由解脱,可是农人会一直做到做不动。农人的抱怨,是农作物卖不上好价钱,但他们很少抱怨农活本身、土地本身。好像土地给了他们一些城市里的水泥地给不了的东西。

不到半小时,衣服湿透。挑件干的换上,湿衣服挂回去晾。明白了棚子里为什么会挂几件T恤。农民在地里的时间,可能要超过在家。山下建更衣处,山上修厕所,都是为了让自己更舒服。

山上果园外,他像将领巡视防线,白色肥料袋上,黏到的蚊蝇并不多。即使这样,即使防蝇网像蚊帐一样遮得严严实实,苦瓜一露头,仍立刻套袋。果蝇叮一口,可以放十只虫。它能够叮十颗果实。“一半公的,一半母的,想想那是多少!”地头放着塑料盆,十几条苦瓜淹在水里。他掰开一根给我看:全是虫,活的。生虫的苦瓜被抓来淹水,发酵做有机肥。在农业的循环中,自然界的一点一滴都不会浪费。

台湾农民对价格的敏感、技术上的精雕细琢,在刘胜雄身上高度呈现。他对土地兴致盎然,仿佛脚下踩着宇宙的无限可能。山下菜地,每逢台风就涌泉水,去年,他终于想到办法,挖开土地,埋四个直径一尺半的水泥管。然后叹:直到这种年纪才想到。技术的追求永无止境,不满足向农改场求救,索性去上大学,从“怎么办”到知道“为什么”。不像许多老农依赖农会,也抱怨农会。他几乎不提农会,不走“共同运销”,而是自己卖自己的,因为他够强大。他对技术的无止境投入里,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农业黄金时代的印记(普遍认为,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土改、农会改组、科技投入开启台湾农业高增长通道),他相信技术、相信付出就有回报。他是1953年农会改组后培训出的第一代新农民,挺过残酷的清洗式的“产业结构调整”,在二十一世纪的成果展示。他的苦瓜,硕大丰美洁净,毫无瑕疵,在有机渠道、网络直销出现之前,他是大众渠道中的胜者与王者。这也是他对“农委会”(即台湾“行政院农业委员会”)的“吉园圃”验证毫无兴趣的原因,在菜市场,一个标章,远不如一根完美的苦瓜本身更有说服力。在他的时代,他做到了最好。而新时代农民的烦恼,不是他的烦恼,作为一名农业大军中的即将谢幕者,他不再是主演,就像他不再想管理他的产销班一样,他的精力从外部逐渐收回,聚焦在脚下这一甲地上。

他每天来地里,上午几小时,下午几小时,像上班。果实日夜都在长,果蝇日夜也在长,地里的收成和麻烦日夜都在长,他有干不完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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