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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奶奶的关系跟传统概念上有点不一样。从小,我父母在外工作,我和妹妹、奶奶在老家里一起生活。比起祖孙,我们的关系更像同一辈人。奶奶是个外国人,从小稀里糊涂被卖到这里,当了我爷爷的童养媳,连自己的国籍都不清楚。在曾奶奶的严厉管教与爷爷的脾气下,她一直活得畏畏缩缩,所以,习惯有什么事总为自己先考虑。
比如,她要是买了零食,定会先偷偷放在窗户外,若无其事进屋回房间,再从窗外拿进去。要等她自己先吃一段时间,才会拿出来分享。又像,她很爱出去溜达,风雨无阻。连台风天都要跑出去,为此摔伤过好几回,额头上还留着疤。有几次,我很生气把她钥匙缴走了。她像个小孩一样央求我,快,求你了,把钥匙还给我。
现在想想,她是太怕寂寞了。小时候她还能跟我们一起玩,等我们渐渐长大,她就开始与我的世界渐渐脱节。我从初中开始住校,只周末回去。每次回去都见她等在家门口,瞧见我就高兴迎过来,你回来啦。我问她,我去多久了。她答我,一天?两天?她没什么时间长度概念。我其实也高兴,这样她的生活就会过得开心一点吧。
不知道在她心里,我是怎么一个位置的存在。隔了这么多年,她在病床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疼。
最起码,她明白我是疼她的吧。
奶奶在医院待了半个月,就接回家里住。那一天傍晚,医生来看过她后,告诉我们做好心里准备,她熬不过今晚。在老家有个习俗,老人要在供奉着族谱的祖厅离世。于是整个晚上,我们一个家族都守在她的床旁。约凌晨三时,大人们说不行了,该送去祖厅了。爸爸用毯子小心翼翼裹住了奶奶,抱着她往祖厅走。奶奶本就矮小,如今只剩皮包骨,躺在爸爸怀里,脆弱得像随时会破碎。我拿着手电筒帮忙照夜路。路上我对爸爸说我来抱吧,他不同意,怕我把奶奶给摔着。
祖厅在教堂后面的老弄堂里面。等我们到达,妈妈、姑姑、妹妹已在堂中央架起一个简易的木床,铺好床褥了。大家一起把奶奶小心放下去。奶奶已神志不清了,嘴唇特别干。我拿着棉签蘸着热水慢慢滴在她的舌头上,她条件反射去吸允,神态像一个婴儿。喂了一会,家里人说换他们照顾。我蹲在祖厅的门口看着黑乎乎的天空,风被困在狭窄的弄堂里,发出呼呼的声响。昏黄的灯泡就在我头顶晃啊晃。
奶奶离开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隐约觉得,她那么辛苦撑着,是不是早点回到天上才是好事。去殡仪馆的路上,我抱着她的遗照坐在汽车的最前头。照片搁在她衣柜上有点年头了,上面沾了好多灰尘。我拿着纸巾,一路用力地擦,到达殡仪馆时也没完全擦干净。
奶奶过世后的某一天清晨,我被家附近小学早操的广播吵醒,晕乎乎地躲在被窝里。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天在殡仪馆看见的巨大烟囱,和它滚滚吐出的白烟。我坐起来,打开电脑开始写《白色童话》。
有了风,云就能吹到你那里去了。
而每一朵飘过你眼前的云,都是我送给你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