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小姐一直鼓励大家道,这门课与其说是讲座,不如说更像讨论。笛卡尔写作《第一哲学沉思集》时把自己设定为哲学初学者,希望通过这种与自我对话的方式启发读者进行最初的思维训练,所以各位同学一定要积极参与,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一下给大家减轻了很多负担,阐释时偶尔会出现对笛卡尔写作意图天马行空的猜想。苏菲小姐虽然非常鼓励大家提出自己的见解,但常常会在同学给出解释后不满地撇撇嘴角:“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笛卡尔的本意却并非如此。”同学手舞足蹈地要给自己的猜想正名,苏菲小姐提高声音断然制止:“也许你是对的,但笛卡尔在这里说的是另一回事!”对于“笛卡尔这里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一经典问题,我们的经典回答则是庄严的沉默。好不容易有人怯怯举手作答,苏菲小姐在称赞同学勇气可嘉后总会强调:“答案很简单,答案就在文本中。你的答案从哪句话来的?有文本根据吗?”同学弱弱地援引文本作为支持,苏菲小姐得意一笑:“你再读读看,笛卡尔要说的真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上课不到一个月,苏菲小姐“笛卡尔疯狂女卫士”的绰号就在同学间传开了。每次在她歇斯底里地叫完“笛卡尔说的不是你那个意思”后,同学们都互相交换眼色,使劲憋住笑,不忍叫醒入戏太深的苏菲小姐。
苏菲小姐醉心于笛卡尔的论证,也醉心于自己的才华。
有一次课前,同学把手机放到讲台上充电,苏菲小姐见状满意地说:“啊,你是要录下我的声音吗?”德国女生红着脸嗫嚅道:“我只是想充电……”苏菲小姐若有所思:“唔,我还以为你想录下我讲课的内容呢……不过要是你坚持想录的话,我也不会反对的。”
《第一个沉思》中笛卡尔举出了梦境一例,以检测到底哪些知识是哪怕我们做梦时也可以确信无疑的。讨论到颜色是否能经受住这一“考验”,苏菲小姐解释道,从文本来看,笛卡尔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笛卡尔看来,颜色并非事物的本质,而是产生于物体和接受者之间的互动。如果物体存在与否不能确证,依赖于物体而产生的颜色也必须被怀疑。不过,苏菲小姐继续道,在希伯来语中,“颜色”一词既可以表示这种产生于物体和接受者间互动的外延,也可以表示属于物体本质的一种属性。不知道其他语言中“颜色”是否有指称事物本质的含义呢?班上没有会说法语的同学,苏菲小姐想了想,说:“我记得德语中‘颜色’一词也是既可表示外延,也能指称事物本质的。”因为手机录音事件冒犯了苏菲小姐的德国女生积极表示赞成,苏菲小姐面露微笑,手抚胸口:“啊!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还记得自己在德语课上学到的内容!”德国女生盛赞道:“是的,你真的很棒!”苏菲小姐听罢,双颊飞上两朵红云。
有一次上课时,教学楼的报警器突然大作,声音尖锐刺耳,持续了十余分钟仍未停歇。受不了这种干扰,苏菲小姐提议大家到教学楼外的草坪去上课。大家自由的灵魂得到解放,欢呼雀跃地向外走。彼时,夕阳西下,晚风清凉,霞光在天边寂静燃烧。同学们在翠绿的草坪上围坐,等着苏菲小姐开讲哲学。这一幕让我想起民国时期刘文典在十五的皓洁月光下讲授《月赋》的场景,心下深受感动,眼里几乎要涌上泪来——这才是大学!苏菲小姐显然不知我关于民国的遐思,也不在乎刘文典的月亮,她心中只有笛卡尔的上帝。面对草坪上想入非非,甚至开始抽烟的同学,苏菲小姐打开教案,正色道:“云朵,小鸟,天空,啊,自由的灵魂!请容许我提醒诸位,我们只剩一个小时了,而笛卡尔的上帝还没有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