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均是回忆,在一座古城墙下的回忆。
我一边走着,回忆也如空山新雨。城墙边上的桂树姿色平平,却不俗,水汽漫漶。新夏时节,地气总是潮湿的,这树荫中水的气味,是初夏的水影,或是晚春的宿雨、宿湿,期可作画。雨雾甚浓,故事和记忆愈发的轻盈。
古人把静夜听见的滴雨的声音称为“清漏”,多传神的风物啊,古人总是风流的,风流得让人嫉妒。回忆旧墨也是听见清漏的幽静。
旧墨这个题目,滴在清水间,慢慢地洇化,清水晕晕忽忽地飘了,且做一场昔日的梦吧,老这么说似乎有点矫情,也许散文写到这份上,人会有意无意地矫情了,不过旧墨的回忆确实有褪不却的诗意,如明月的前身。
书法于我当然在父亲的期望之外了,他或许早看到了我的未来,只是想用练习来定一定儿子过于跳跃的性情吧。
任何艺术,均先有习气,后有创造,我连习气都不肯沾染,所以注定退避三舍,这也是一场有果的缘分。书法是最好的徘徊,徘徊在新与旧之间,从旧容易,但从旧往往要落俗,往往就落得陈词滥调,恶迹斑斑,写得一首好字的人比比皆是,出新却很难,所以名垂千古难。书法不是每个人都能随手捻起的,习气陈陈的文人们只能在之间徘徊,无奈的徘徊,尴尬的徘徊,艰难的徘徊,苦涩的徘徊,有的人在抿嘴做俯卧撑,少年时期总以为“俯卧撑”是“虎卧撑”,一只老虎在做俯卧撑多好玩!有的人在跑步,步子沉沉,跑得气喘吁吁;有的人在推板车,腰弓得快赶上火锅里的河虾;有的人在踩三轮,汗流浃背还在原地;有的人在扔铅球,咬牙切齿也扔不出自己的影子,有的人举重,吃奶的劲都使出了,有时候拼命是无用的;有的人在刻印刷体的章,一个一个印章在纸间毫无生气;有的人在搞复印,千篇一律,比比皆是……书法最好的感觉或许应该是在散步,在云间散步,在微雨间散步,在竹风中散步,在晨雾间散步,在星光间散步,在夕阳间散步,在静静的夜间散步,在雪间散步,在凝霜间散步,在幽幽井水间散步,在黎明前窗外的一角无故的平白间散步,在玉兰花开间散步,在清晨的鸡鸣间散步,在玉笛的长声间散步,在《西湖梦寻》间散步,在《陶庵梦忆》间散步,在《湖心亭看雪》间散步……这么说下去似乎没有完结,不过好书法确实是跳出紫陌红尘轻轻跃起的散步,素洁一新好,逸气流荡好,素昧平生好,婉约豪放好,典丽醇雅好,跌宕起伏好,枯笔山水好,吹云弹雪好,书文并茂好,人书俱老好,但最好还是人墨俱淡。这样说我很满意,我这个外行,指指点点了一番,反正是外行,就敢放肆,所谓无知者无畏。
清晨起来,读玛德莱娜·戈贝尔回忆波伏瓦和萨特的文章,戈贝尔采访波伏瓦和萨特的纪录片被波伏瓦称为“一颗时间的胶囊”,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头皮微微地麻,如同我这回忆的旧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