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心》
米·阿·布 尔加科 夫 著
钱 诚 译
(2004 年据列宁图书馆手稿部版本校正)
骇人听闻的故事
唔——唔——唔——喔唷——喔唷——喔哟哟 ! 噢,大家瞧
瞧,你们瞧瞧我吧,我快死了! 狂风夹着冰雪在门缝下吼叫,给我
念倒头经,我也随着它一起嗷嗷叫。我完了,完蛋了! 都怪那个戴
脏布帽的杂种,中央国民经济委员会职工标准餐食堂的炊事员,他
拿开水往我身上泼,烫伤了我的左肋。真是个大坏蛋,还说是什么
无产者呢 ! 上帝,我的上帝 ,疼死我了! 连骨头都烫伤了。如今我
只有嗷嗷嗥叫,不住地叫啊叫。可叫又有什么用?
我哪一点儿碍了他的事? 难道我去刨刨泔水池就会把国民经
济委员会吃垮? 这坏蛋太抠门儿了! 各位有空儿的话,不妨去瞧
瞧他那副长相——横着量 比竖着量还长。十足一个铁面贼骨头 !
啊 ,人f『丁啊 ,人们啊 !
戴脏布帽的家伙用开水浇我的时候是晌午,现在天色已经发
暗,有阵阵炒洋葱味儿从普列奇斯田卡① 的消防队那边飘来,看
来这会儿总有下午四点了。谁都知道,消防队员们的晚饭通常是
稠粥。那东西可不怎么样 ,有股子蘑菇味儿。不过 ,话说 回来 ,
听普列奇斯田卡那边的几只熟识的狗说 ,涅格林大街上有个酒吧
间里还卖现成的蘑菇盘菜呢,浇点辣味汁每盘就要 3 卢布 75 戈
比。真 是 各 有 所 好 啊 ! 叫 我 说,吃 蘑 菇 就 跟 舔 套 鞋 一
① 莫斯科街区名,当时是十月革命后留在莫斯科的知识分子——文学艺术界和
科学界人士比较集中的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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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唔——喔哟……
左肋痛得简直受不了。照这样下去,前途十分清楚:明天就会
出现溃烂。可是 ,请问,我拿什么来治? 要是在夏天,还可以溜进
索科尔尼基公园,夏ll J1.,的草地不同一般,非常好,此外,还有免费的
腊肠头,可以吃个够,还有人们扔掉的沾着油的纸可以舔舔。可现
在是冬天,我能往哪儿去? 人们没用皮靴踢过我吗? 踢过。我腰
里没挨过砖头砸 ? 挨过不知多少 回呢 ! 什么罪都受过 ,我 已经认
命了。至于说我现在在哭,这不仅仅是因为肉体上的疼痛和寒冷,
而是因为我的灵魂正在消散。我这狗魂正在消散呀!
看 ,我这身体是糟透了,百孔千疮。这都怪人们想方设法作践
它。其实 ,主要还是因为那家伙用开水泼的,把毛皮都烫脱落了,
我的左半身现在没有任何东西保护。这我就很容易得肺炎。可一
旦得了肺炎,各位公民,我必定会饿死。按理,得了肺炎就该卧在
正门内的楼梯下面休息,可是,那谁会替我这卧病的孤狗到各处垃
圾箱里去找食吃呢? 染上肺炎,我就只能爬 ,爬一阵子,累得筋疲
力尽,随便什么人一棍子就能把我打死。然后,佩戴着金属牌号的
清扫夫们便会扯着后腿把我扔上一辆大车·…··
清扫夫在种种无产者中是最讨厌的无赖。人类的渣滓,低级
的败类。炊事员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就说普列奇斯田卡那个已故
的厨师弗拉斯吧。他救活过多少条狗命啊 ! 因为生病的时候最要
紧的是弄到块好东西吃。比如,有些老狗至今还在念叨这样的事:
有时候,弗拉斯忽然扔给你一块骨头,而那上面带的肉足有一两
多。我祝愿他升人天国,因为他在世时是个真正的人物,是像托尔
斯泰伯爵家的厨师那样的正经八百的厨师,绝非什么标准餐食堂
的炊事员可比。他们搞的那叫什么标准餐呀,我这狗脑袋瓜儿简
直无法理解 ! 要知道,这些兔崽子们是用发臭的腌肉做菜汤的,而
那些可怜虫却一点也不知情,还急匆匆往食堂跑,领那汤来吃、喝、
舔呢。
,3 2
那个打字员领的是九级工资,要是发 10 卢布的票子,她每月
才能拿到四张半。当然啦,她的情人有时会送给她一双麻纱高筒
袜什么的。可为了这双长袜,她得忍受他多少玩弄啊。看,打字员
跑过来了,凭她那 45 卢布是不能出入酒吧间的。她连去看场电影
的钱都省不出来 ! 要知道,看电影可是女人生活中惟一的乐事。
她冻得浑身发抖 ,还是得皱着眉头大喝那菜汤……想想看 ,一
菜一汤的份饭卖 40 戈比! 其实那汤和菜合起来也不值 1 5 戈 比,
因为其余的 25 戈比给总务主任捞去了。她需要的难道是这种伙
食? 她的右肺尖本来就有病,法国式恋爱又给她弄了一身妇女病,
医药费要从工资里扣除,在食堂吃的是发臭的东西,您想想 ! ……
看,她来了,那不……穿着情人送的长筒袜朝大门洞跑来了。她两
条腿冰凉,寒风直吹到她的肚皮上,因为她身上没有毛,光是皮肤,
而那条单内裤还是钩花的,样子货,根本不保暖。都是为了情人她
才穿这破东西的。让她穿条厚实点的法兰绒裤子试试,那个家伙
准会对她大喊大叫“:你也太缺乏审美感了! 我家那黄脸婆玛特廖
娜就总穿法兰绒裤子,难看极了,让我讨厌。如今我时来运转,当
上了主任,凡是能偷到捞到的钱我就全花在女人身上,花在炒虾仁
和‘阿布劳 一久尔索’① 上。因为我年轻时挨够了饿,受够了冻,
现在也该享享福了,反正人一死就完,不能指望下辈子 !"
她很可怜。我可怜她。但我更可怜 自己。倒不是出于自私才
这么说,不是的,因为我的处境实在没法和她比。她总还有个暖烘
烘的家可回,我呢? 我呢……我能往哪儿去? 哎哟,哎哟 !
“喂,喂,沙里克②,来,过来 ! 来呀,圆圆……你怎么啦,可怜
虫,为什么这么大声叫? 谁欺负你了? 哟……"
① 北高加索地区克拉斯诺达尔市附近阿布劳一久尔索镇所产的一种驰名世界的
香槟酒。
② 狗的名字。本意是“小圆球",作为狗名也可译为“圆圆”。
13 3
暴风雪这老妖婆把大门敲得哐啷哐啷响,用雪掸子抽打着姑
娘的脸,把她的裙子掀到膝盖以上露出乳黄色长袜,连她那没洗干
净的钩花单内裤也露出来一条边儿。老妖婆憋得她讲不出话来,
还想用雪把沙里克也埋住。
“上帝啊……瞧这天气……哎呀,肚子有些痛。准是吃臭腌肉
吃的,准是 ! 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了啊?”
打字姑娘把头一低,冲锋似的跑出门洞儿。她在街上打着转,
东倒西歪地往前跑着。然后她变成一个雪陀螺,不一会儿便无影
无踪了。
沙里克仍旧卧在门洞的墙根下,身子紧贴着冰凉的墙,强忍着
烫伤的疼痛,气喘吁吁。它相信,自己是再也爬不到别处去,注定
要饿死在这门洞下了。绝望的心情压垮了它,它感到万分的悲伤、
痛苦 ,万分的孤独、可怕 ,以致眼角里流出几滴小水泡似的狗泪。
但那泪马上便被风吹干了。烫伤的肋下挂着几片剥落冻硬的毛
皮,其间裸露出一块块预示着凶多吉少的红通通的烫伤。这些个
炊事员有多么无聊 、愚蠢 、残酷啊 ! ……刚才打字员叫我“沙里
克”“,圆圆”……我算个屁“圆圆”?“圆圆”应该是长得胖墩墩 、养
得肥乎乎的、有点傻里傻气、常吃燕麦粥的有幸福双亲的小狗崽,
而我呢,长毛乱蓬蓬,两腿细又长,身上破破烂烂,不过是只瘦骨伶
仃、到处游荡的丧家犬罢了。但是,被她这么亲切地叫上一声,心
里倒也热乎乎的,得谢谢她。
街对面的商店里灯火通明,店门砰的一声响,走出来一位公
民。是的,是位公民,而不是同志。甚至莫如说是一位先生①。人
越走近,看得越清——确实是位先生。你们以为我是根据他的呢
① 十月革命后,尤其是二三十年代,苏联社会中对“同志”“、公民”“、先生”几种称
呼的使用有较严格的区别。“同志”一般只用于革命者相互间;对身份不明的
人通称“公民”;对显系资产阶级者或旧社会的士绅则仍用旧称“先生",有时含
有讥讽意味。
1 3 4
大衣判断的? 没有的事 ! 呢大衣如今很多无产者也穿,当然,大衣
领子和他的不一样 ,这就不必细说了。反正只凭大衣从远处看还
是会看错人的。可要是看看人的眼神,那就不论远处近处都不会
弄错。啊,眼神这东西实在了不起,简直像晴雨表:谁个有着广阔
而坦荡的胸怀,谁个可能平白无故用皮靴尖朝我的肋骨踢上一脚,
谁个胆小如鼠,什么都怕——眼神全都表现得一清二楚。遇到这
后一种窝囊废,朝他的踝子骨咬上一 口那才叫痛快呢。谁叫你
怕来着?怕就该挨咬 ! 既然你怕,说明该咬你……呼噜噜……汪
汪 ! ……
先生信心十足地穿过像一堵雪墙似的大街,朝门洞走来了。
是的,是的,这个人的品性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绝不会去吃发臭的
腌牛肉;而如果什么地方有人竟敢把这种东西端给他,他会闹翻天
的,会给各家报纸写信说:故意给我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烂东西吃 !
看 ,他越走越近了。这个人的每顿饭必然都是很丰盛的,这个
人不会偷窃,不会用脚踢狗,而且他自己谁也不怕;他不怕别人,是
因为他的肚子总是饱饱的。他像是一位从事脑力劳动的先生,唇
上留着小胡,颔下一把法国式尖胡须,毛茸茸的灰白胡须看上去那
么精神,像早年的法国骑士,不过,暴风雪从他身上吹过来的气味
却不大好闻——是医院的气味,还有股子香烟味儿。
请问,什么神差鬼使让他到这个中央国民经委的合作商店去
的? 看 ,他走过来了……他在找什么? 唔……喔哟……他在那个
破合作商店能买到什么? 难道猎物街市场上的东西还不够他买?
等等,这是什么气味?! 腊——肠 ! 先生,假如您看见过这种腊肠
是用什么做的,您就连那个商店的边儿也不会沾了。您把那肠扔
给我得啦。
狗鼓足浑身的余力拼着命从门洞下爬到人行便道上。暴风雪
忽然在它头顶上发出一阵枪炮般的响声:是便道旁的一条麻布横
幅被风吹起来发出的响声,横幅上用大字写着“有可能恢复青
,3 S
眷吗 ?”
当然有可能! 这不,一股腊肠的香味就使我恢复了青春嘛!
这马肉肉泥加了大蒜和胡椒制成的灌肠的香味好比天堂般美妙,
它压倒了医院气味,用灼人的热流挤压着我这空了两天两夜的胃,
还使我爬了几步。我感觉到,我知道,这位先生的大衣右口袋里装
着腊肠。他此刻就站在我的头上方。啊,我的主宰 ! 您瞧瞧我,我
快死了! 我这卑贱的畜牲,我这只苦命的狗啊!
狗眼里流着泪,蛇似的向前爬动。
“先生,您看看炊事员对我干的好事吧 ! 可是,反正您怎么也
不会把那腊肠给我的。啊,我非常了解那些有钱的人 ! 其实,您要
它干什么? 要那臭马肉肠干吗? 这种臭马肉肠也只有在‘莫农
联’① 才能买到,别处还没有呢。您今天想必已经吃过早饭,您靠
着摆弄男子性腺已经成了世界名人啦。噢哟……"
这世界上是在搞些什么名堂pg ? 看来我一时还死不了,过早
地绝望可是罪过。快爬过去舔舔这位先生的手吧,如今也只好如
此 了。
神秘的先生朝狗弯下腰来,他眼前的金丝镜框闪了一下。他
从大衣右口袋里掏出来一个长长的白纸包,就戴着褐色手套把纸
包剥开,露出一根叫做“克拉柯夫特制肠”的腊肠。包装纸马上被
大风刮去。先生掰下一截肠给狗扔过来。噢,多么慷慨无私的人
啊 ! 哎哟 !
“咻,咻 !”先生轻轻吹了两声 口哨,然后又用威严的声音说:
“沙里克,吃吧,沙里克 !"
“您也叫我沙里克 ! 给我取了个名字 ! 行啊;感谢您的大恩大
德,您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狗立即撕开腊肠皮,感激涕零地叼住它,三口两口便把一截克
① 莫斯科农产品加工企业联合公司的简称。
1 3 6
拉柯夫特制肠吞了下去。因为吃得太急,它险些把肠上的小绳也
吞进去,腊肠和雪噎得它都流出了眼泪。我的救命恩人 ! 再给点
儿 ,再给点儿 ! 我舔舔您的手吧,再亲亲您的裤脚吧。
“先吃这些,够啦……"先生说话一字一顿,像是在下命令。他
又朝沙里克弯下腰来,用探索的目光瞧了瞧它的眼睛,忽然用戴着
手套的手亲切而温存地摸了摸沙里克的肚皮。
“噢,是只公的,"先生意味深长地 自言 自语 ,“没有颈圈,这太
好了,我恰恰需要你这样一只流浪狗。跟我来吧。"先生打了个榧
子 ,又吹了两声 口哨“,咻,咻 !"
“跟您走? 好吧,去天涯海角都行。哪怕您用您那细毛毡皮靴
踢我的脸 ,我也决不会吭一声的 !"
普列奇斯田卡街上路灯通明。虽然沙里克的左肋疼痛难忍,
但它还是有时忘记了痛,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千万别在纷乱的人
群中丢掉穿皮大衣的神奇幻影,还得想法表示出自己对他的爱戴
和忠诚。果然,顺着普列奇斯田卡大街走到奥布霍夫胡同口之间
这段路上它就有六七次表示了这种感情:在梅尔特维胡同口它亲
了亲先生的靴子;为了给先生开路,它凶狠地朝一位夫人叫了一
声,吓得那夫人一屁股坐到路旁的石墩上;它还轻声哼唧了两次,
好让先生继续保持对它的同情。
一只弄得像西伯利亚猫似的肮脏野猫从排水管后面蹿出来:
尽管暴风雪刮个不停,这家伙还是嗅到了克拉柯夫腊肠的气味。
沙里克暗想:这位古怪的富翁先生既然能从门洞下收容受伤的狗,
说不定他也会把这只贼猫带回家去呢 ! 那么,往后我就得和这猫
分享“莫农联"的产品了……想到这里,它气得头都发晕了,它朝猫
恶狠狠地一龇牙“:呼噜……"那猫像水龙带漏水似的“咝——"的
一声叫,顺着排水管蹿上了二层楼。“汪汪 ! 滚开 ! 没那么多‘莫
农联’腊肠喂你们这些在普列奇斯田卡闲荡的杂种 !"
先生注意到了它的忠诚,走到消防队楼前窗下时又赏给它一
,3 7
块肠,不过稍小点,大约有半两重。当时消防队的窗子里正传出悦
耳的圆号吹奏声o
“咳,先生,您真怪。您这是在引诱我跟您走啊。您只管放心 !
我自己也不想跑掉。我算跟着您走完啦,不管您让我去哪儿。”
“咻 ,咻,咻 ! 往这里走 !”
“进奥布霍夫胡同? 请便吧 ! 这条胡同咱们非常熟悉。”
“咻 ,咻 !"
进这里面? 非常高(兴)……噢,不,且慢 ! 这可不行。这儿有
门卫呀 ! 世界上没有比门卫更坏的了。他们比清扫夫危险百倍。
这种人最可恨,比猫还可恶。是镶金边儿的① 活剥皮 !
“喂,别怕,往里走 !”先生说。
“您好,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门卫问好。
“您好 ,费道尔 !”先生回答。
看 ,这才叫人物 ! 上帝啊,我的狗运气使我遇到一个多么了不
起的人啊 ! 他能够从街上拾来一只狗,还能带着它经过门卫身旁
走进住宅合作社的大楼,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瞧,那卑鄙的
门卫一声也不敢吭,一动也不敢动 ! 不错,他的眼神阴森森的,但
总的说来,镶金边的帽圈下面那张脸还保持着心平气和的样子。
仿佛带着狗进来是理所当然的事。诸位,他显然很尊重这位先生,
非常之尊重 ! 而我呢,是同先生在一起的,就跟在他身后。怎么?
你敢动我一下? 咬你一口! 要能朝他那满是老趼的无产者脚后跟
咬上一口才解恨呢 ! 谁让你们这帮家伙总欺负我们呢。我这张脸
上就不知挨过你们多少扫帚和刷子把儿,啊?
“进来,进来呀 !”先生又说。
“这咱明白,明白! 您放心好了。您走到哪里,咱跟到哪里就
是了。您只管指指路就行,我不会落后的,虽然左肋还痛得要命。”
① 旧时,门卫的制服和制帽上大都镶着金银边。
J 3 8
先生登上楼梯时回头朝下问:
“费道尔,有我的信吗?”
楼梯下面传来毕恭毕敬的回答:
“没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紧接着他又(用亲呢的语气小
声)补充说“,不过,3 号套房又搬进来一家新住户。”
这时,狗看到举止庄重的恩人在楼梯上猛地一转身,俯在栏杆
上惊讶地问道:
“什么?”
先生的眼瞪得溜圆,胡子仿佛也竖了起来。
下面的看门人仰起头,用手掌拢着嘴朝上面肯定地说:
“是的,搬进来 4 个人呢。”
“上帝啊,可以想像这公寓会成个什么样子。那么,这些人怎
么样 ?"
“倒也没什么。"
“可是,费道尔·巴甫洛维奇家怎么办?"
“他买屏风和砖去了。要打个隔断。”
“鬼知道这是怎么搞的 !"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除了您家以外,所有人家都要挤进人去
住。刚才开了个会,选出了新的公寓住房管理委员会,旧管委会算
是下台了o"
“在搞些什么名堂,哎呀呀! ……咻,咻!”
“我来了,紧跟着您呢。您瞧,就是这左肋老痛。让我再亲亲
您的靴子吧o"
下面,看门人的金边帽消失了。登上大理石铺的楼梯平台时
感到从暖气管那边飘来阵阵暖风。又拐了一个弯,便来到最佳的
二层楼上 o
13 9
如今一公里之外的肉味儿都能闻得到,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学
习,识文断字。话虽这么说,假如您住在莫斯科,头颅里又多少有
点脑汁的话,不管想不想学,您总会学到一点文化的,而且无需进
任何培训班。莫斯科有六万来只狗,其中除去完全的白痴外,都认
得“腊肠”这个词,都能用字母把它拼出来。
沙里克起初是凭颜色学文化的。因为它刚满四个月的时候,
莫斯科市内到处都挂着浅绿或浅蓝色招牌,上写“莫消联"①,这就
是卖肉的地方。再重复一遍:其实多余挂那牌子,不挂也闻得见肉
味。可是,有一次却出了点误会:沙里克的嗅觉被汽车废气搞得失
灵了,它凭着耀眼的浅蓝色招牌钻进了肉铺街上一家商店。哪知
道这里不是肉铺,而是戈卢勃兄弟开的电器公司。在这里沙里克
初次尝到了绝缘电线抽打的滋味,说实话,这东西可比马车夫的鞭
子厉害得多。这次事件使沙里克刻骨铭心,应该说它是从此开始
学文化的。刚跑出店门,到了人行便道上它便明白过来了:浅蓝色
并不总表示“肉铺"。它夹紧尾巴忍着钻心的疼痛跑着,一边大声
嗥叫,一边回想:所有肉铺的招牌上左边开头都画着个金黄色或红
褐色的、叉开两条腿的人 ,像个小雪橇——M ②。
后来它的学习比较顺利。从莫霍瓦雅大街拐角处的“渔业总
局"招牌上它先学会了字母“A ",随后又学会了字母“B ”(它觉得这
个词③ 从末尾学起来更方便些,因为前面几个字母恰恰被站在那
里的民警挡着 )o
① 莫斯科消费合作社联社的简称。
② 指俄文词肉“M 只Co ”的头一个字母 M 。
③ “渔业总局”的俄文缩写词是 r且A B P bIB A 。
J 4 D
莫斯科街上的商店,凡是墙角用方瓷砖包起来的,毫无疑问,
都卖干酪。而招牌上的字由大茶炊的长嘴开头的,说明这家商店
从前的老板是“奇奇金”①,它意味着成堆的红色荷兰干酪、见狗就
打的凶恶的售货员、撒得满地的锯末子和一种气味非常难闻的最
次的砖形干酪。
如果什么地方有手风琴演奏声,还有小泥肠的香味飘过来,
那里的白布横幅上 的字母又可以轻易地拼成两个字:“不 ……
文……"那意思便是:“不要讲不文明的话,不要给小费 !"这种地
方② 有时候会有人大打出手,乱成一团,人们互相用拳头打脸,不
错,这种情况并不常见;而对于狗则总是抡起餐 巾打或用大皮靴
踢。
假如橱窗里挂着几只不新鲜的火腿,摆着几枚蜜柑,那里就
是……汪,汪 ! ……熟……食食品和水果商店了。如果摆的是盛
满恶心的液体的黑瓶子,这里就是……吉、伊、尤……酒……酒店
了,从前这是叶里谢耶夫兄弟开的铺子……
素不相识的先生把沙里克带到二层楼上 自己的豪华住宅门
口,按了一下门铃。这时沙里克抬起头来,看到一扇镶着粉红色花
玻璃的宽大的门,门旁挂着块黑底金字大门牌。沙里克马上就认
出了门牌上的头 3 个字母:普、勒、奥……“普罗”。但接下去是个
上下尖、中间两面大肚子的怪家伙③,它不知道这表示什么。
沙里克心里琢磨着:“难道会是无产者④?"它感到惊奇……
“这绝不可能。"它扬起鼻子,又仔细嗅了嗅先生的皮大衣,然后信
心十足地断定“:不,这里一点无产者的味道也没有。想必是个很
深奥的词。至于它的意义 ,只有上帝才知道。”
① 奇奇金的头一个字母 q 的花体字像大茶炊的壶嘴。
② 一般指小酒馆。
③④ 这里指俄文字母 ①。门牌上的第一个词是“教授"“,教授"与“无产者"两个
词的前三个字母相同。
l 4 J
粉红花玻璃门里面霍地亮起灯光,显得喜气洋洋的,旁边的门
牌显得更黑了。大门轻轻地 、完全无声地敞开,一位漂亮的年轻妇
女,扎着白围裙,戴着钩花头饰,出现在沙里克和它的先生面前。
沙里克只觉得一阵奇妙无比的暖风向它袭来,而且那妇女的裙子
仿佛也散发出铃兰的香味。
狗暗 自想“:是啊,这才像个样子,这我可以理解。"
“请进吧,沙里克先生。"先生用揶揄的1:3吻让狗进去。于是沙
里克毕恭毕敬地、庄重地摇着尾巴跨进大门。 +
豪华的前室里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面
落地大穿衣镜 :镜子里马上就照出另一个精疲力竭、破破烂烂的沙
里克,照出了高高挂在墙上的两只可怕的鹿角、无数件皮大衣和许
多双套鞋,还有天花板下的、电照明的、蛋青色郁金香花形的玻璃
吊灯。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这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个东西?”年轻
女子笑眯眯地问道,同时帮助先生脱下他那件沉甸甸的、闪着青光
的玄狐皮大衣。“老天爷,瞧它这身癞皮哟 !"
“瞎说。Itl5 J L有癞皮?”先生用严厉的语气慢条斯理地问道。
先生脱去大衣后,露出一身讲究的深色英国华达呢西装,垂在
肚子前面的一条细细的金链发出柔和的、愉快的闪光。
“来,过来,别乱转,咻……叫你别乱动,小傻瓜 ! 嗯 ! ……这
不是癞皮……嗨,站着,别动,小鬼……嗯 ! 啊,这是烫伤。哪个坏
蛋把你烫成这个样子? 啊? 叫你好好站着呢 ! ……"
狗抬起眼悲戚地看了看主人,轻轻哼唧了两声,表示“:是炊事
员 ,该死的炊事员 !"
“季娜,”先生吩咐说“,你马上把它带到诊察室去,把罩衫给我
拿来。”
妇女吹了几声口哨,用手指打了几个榧子。狗稍许犹豫了一
下,便跟着她去了。他们走进一条狭窄、昏暗的走廊,经过一道漆
,4 2
门,到尽头再往左拐,来到.一间黑暗的小屋里。这屋里有一股不祥
的气味,一时间使狗很不喜欢。这时,随着“啪”的一声响,黑暗立
即变成耀眼的白昼,而且四周的一切都开始闪光、发白、发亮。
狗暗 自叫道“:唉,不行 ! ……对不起 ,这我不干 ! 我懂 ! 让你
们的腊肠见鬼去吧! 我这是被骗进狗医院了。他们马上会强迫我
喝蓖麻油,然后用刀子在我身上乱割,可我的身上本来就已经痛得
动不得了 !"
“喂,不行,你往哪儿跑?!"叫季娜的妇女大声喊着想抓住沙里
克。
狗挣脱了她的手,一躬身,猛地用没有烫伤的半边身子朝房门
撞去,哐啷一声响传遍了整个住宅。然后它从门旁退回来,开始在
屋子中央像鞭子抽的陀螺似的团团转,撞翻旁边一只白桶,桶里的
白棉球撒了一地。
打转的时候,狗觉得四周的白墙连同靠墙摆的柜橱和闪光仪
器都在飘动,一条白围裙和一张扭曲的女人脸在它眼前不住地跳
动。
“往ll J1.,跑 ,你这长毛狗 !"季娜拼命地喊着“,该死的东西 !”
狗心里盘算着:“他们家的后门在哪儿呢?"它看到一块大玻
璃,满以为这是另一扇门,便又躬身蜷作一团,不顾一切地朝它撞
去。随着哗啦啦一阵刺耳的响声玻璃散落了满地,一个盛着红褐
色脏东西的大肚玻璃瓶也从柜子里跳下来,里面的脏水立即在地
板上流开,发出一股极难闻的气味。这时,真正的门忽然打开了。
“站住,畜——牲 !"先生厉声喊着跑进来,他身上的罩衫刚穿
好一只袖子。他随手抓住狗腿,同时命令着“:季娜,快按住它的后
脖颈,这个坏蛋 !”
“老……天爷 ,瞧这狗 !”
门敞得更大了,又闯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这人没有跑
过来抓狗,而是踩着地上的碎玻璃朝一个柜橱跑去。他打开它,屋
7 4 3
里立即充满了恶心人的甜丝丝的气味。然后他冲过来用肚子压住
狗的身子。狗也不甘示弱,趁机朝他皮靴靴带上面的地方咬了一
口,觉得十分过瘾。那男人哎哟了一声,但并未惊慌失措。引起恶
心的液体使狗感到喘不过气来,天旋地转,紧接着它便两腿瘫软,
整个身子像是趔趄着朝什么地方飘去。“我谢谢喽,总算完了,"狗
仿佛在梦境 中这样想着 ,身不 由己地径直朝地上的碎玻璃碴倒下
去“:永别了,莫斯科 ! 我再也看不到奇奇金的铺子、无产者和克拉
柯夫特制肠了。我作为狗长期忍受了苦难,所以我会进入天堂的。
可你们这些老兄,活剥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这时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昏死过去。
当它复活过来的时候,它觉得头有些晕,胸口还有点恶心。值
得高兴的是:原来受伤的左肋竟然没有任何感觉,仿佛它并不存
在。狗微微睁开右眼,无精打采地往旁边扫了一眼,看见 自己的胸
部和腹部全都紧紧地缠着绷带。它模模糊糊地想“:我还是让他们
给收拾了,这些个狗崽子! 不过,说句公道话,他们干得够漂亮
的o”
这时,它听到头顶上有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在懒洋洋地唱:
“从塞维利亚,到格拉纳达 ……在朦胧里,在静谧 的夜幕
下……①”
狗吃了一惊,两只眼完全睁开了。它看到两步外的白色小凳
上平放着一条男人的腿,西服裤和衬裤的裤脚都高高挽起,裸露的
黄色小腿上有干血迹 ,涂着碘酒。
狗暗自想:“上帝的奴仆啊!+……看来我刚才咬的就是他。
对,是我干的。这么说,他们不会饶过我的!"
① 此处和下面的歌词均出自十九世纪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的歌剧《塞维利亚的
理发师》(18 16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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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晴歌声声慢啊,击剑声多可怕!’……你这野狗,为什么咬大
夫? 啊? 为什么撞碎玻璃? 啊?”先生厉声申斥。
“喔……喔……”狗只以可怜巴巴的哀号作答。
“嗯,行啦,既然醒过来了,就躺着吧,蠢东西 !”先生说。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这么一只神经质的狗,您是用什么办
法引到家里来的?"一个悦耳的男声问道。同时,小白凳上的针织
衬裤的裤脚放了下来,飘过来一股香烟味,柜橱里的玻璃瓶响了几
下 o
“用爱抚。这是和有生命的东西打交道时惟一可行的办法,用
恐怖手段对待任何动物都将一事无成,不论该种动物处于什么发
展阶段。我过去一直断然主张这一点,现在和今后仍然要这样主
张。有些人错误地认为恐怖手段能够奏效。他们错了,不会的,不
会奏效,不论哪种恐怖,白色的、红色的甚至是什么褐色的,都不会
奏效 ! 恐怖能使神经系统完全麻木。季娜 ! 我给这个坏东西买了
些克拉柯夫腊肠;花了一卢布四十戈比。等它的恶心劲儿过去后,
劳驾您喂喂它吧。"
一阵打扫碎玻璃的响声,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娇媚地说:
“给狗克拉柯夫腊肠吃?! 上帝 ! 到肉铺里花上 20 戈比,给
它买点筋头巴脑的碎肉就蛮好了。克拉柯夫腊肠我最好留下自己
吃 o”
“您试试看 ! 我看您敢吃 ! 这东西人吃不得 ,对胃有害。那么
大的姑娘啦,还像个小毛孩似的不管抓到什么破东西都往嘴里塞。
绝对不行 ! 我警告你:要是你肚子痛起来,不论我还是博缅塔尔大
夫,可都不给你治 ! ……”他随即又哼起歌来“:‘谁敢说另一个如
你这般,莫怪我不留情送他归天……”’
这时,一阵细碎的铃声在住宅的各个角落轻轻响起来,隔得很
远的前厅里传来人们的谈话声。电话响了,季娜随即消失。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烟蒂扔进桶里,扣好罩衫扣子,对着墙
,4 S
上一面小镜子捋了捋毛茸茸的小胡子,然后吹着口哨叫狗:
“咻,咻 ! 好啦,没什么,没什么 ! 咱们去应诊吧。’
狗强撑着四条发软的腿站起来,摇晃了一下,轻轻抖了抖身
子。但它很快就恢复了元气,跟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飘动的罩衫
下摆后面小步走去。它又穿过那条狭窄的走廊,不过现在这走廊
却被天花板下的玫瑰花形吸顶灯照得通明。大漆门打开了,沙里
克进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书房,书房里的陈设立刻使它眼花缭
乱了。首先,它感到自己仿佛落人了一片光海:雕花的天花板上、
大写字台上、四周墙壁上、柜橱玻璃上——到处都灯光闪闪。屋里
的各种陈设无不沐浴在耀眼的灯光里 ,而其 中沙里克最感兴趣的
便是从墙里伸出来一根干树枝,上面落着一只硕大的猫头鹰o
“趴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命令道。
对面的一扇雕花门打开了,被狗咬的男人走进来。在明亮的
灯光下 ,这人看上去很年轻、英俊 ,颔下也蓄着一把尖胡须。他把
一张纸递给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说:
“这个人从前来过……"
他马上悄悄退出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整了整罩衫下摆,端
端正正坐到大写字台后面,神情马上变得十分威严而庄重了。
狗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暗想“:不对,这儿不是医院,我大概
是落到别的地方了。”它卧在一张沉重的皮沙发旁的花地毯上,继
续想“:不过,那只猫头鹰的情况我得弄清楚……"
房门又悄悄打开,一个男人走进来。他那异乎寻常的样子使
狗吃了一惊,不由得朝他叫了一声 ,虽然只是怯生生地叫o
“不许叫 ! 哦,老兄,您变得都认不出了!"先生说。
进来的人有些尴尬,他恭恭敬敬地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鞠了
个躬 ,难为情地嘟哝说 :
“嘿,嘿 ! 教授,您简直是位魔法师 !"
“把裤子脱下来,老兄。"教授命令道,随即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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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暗想“:耶稣,我的主啊! 瞧这家伙 !”
这家伙头顶上的头发是碧绿的,后脑勺上的又带有赤褐色和
烟色。他满脸皱纹,可面色却又像婴儿般红扑扑的。他的左腿膝
盖不能打弯,只好在地毯上拖着走,而右腿却恨不得蹦蹦跳跳,像
个小淘气包。一身西装非常讲究,上衣衣襟上还佩着一块大宝石,
光闪闪的活似一只眼睛。
狗一心专注地看着这个很有意思的人,甚至刚才的恶心劲儿
也在不知不觉中好了o
“汪 ,汪 !"它又轻轻叫了两声。
“不许叫!”教授接着问患者“,您的睡眠好吗,老兄?”
“嘿,嘿,教授,这屋里投有别人uE ?"他有些难为情似的说“,简
直无法形容! 帕洛尔德温耐尔①,整整 25 年没有过这种事了,"他
边说边解裤子扣“,教授,您信不信,每天晚上我都梦见一大群赤条
条的年轻女人。简直让我神魂颠倒。教授,您真是一位大法师。"
“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仔细地观察
患者的瞳孔。
那人终于把裤子扣全解开,脱下了花条料子西服裤。他里面
穿的是一条从未见过的短衬裤——奶油色内裤上用真丝线绣着几
只小黑猫,还散发着香水味。
狗一见猫就有气,不禁大叫一声。吓得那家伙跳了起来:
“ 哎呀 !’
“看我抽你 ! 您别害怕,这狗不咬人。”教授说。
沙里克暗自纳闷“:先生说我不咬人?"
这位客人重新坐下时裤袋里的一个小信封掉在地毯上,信封
上画着一个留披肩发的美女。他马上又从座位上跳开,急忙弯腰
把信封拾起来,脸变得通红。
① 法语:千真万确,我以人格担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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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您啊,可得注意点儿,"教授沉着脸举起一个手指警告
说“,您还是得注意点儿,这可不能滥用 !”
“我没有滥……"那人窘态百出地继续脱着衣服嘟哝说“,亲爱
的教授,我只是作为试验,试了一下o"
“噢,怎么样? 结果怎么样?”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严肃地问。
客人欣喜若狂地摇 了一下手说 :
“25 年了,教授 ,我敢对上帝起誓 ,25 年来没有过这种情况。
记得最后一次还是 1 899 年的事呢,那是在巴黎的闹市区留德拉
+立 "
≯口 0
“可您的头发怎么成了绿色的?”
“都怪那该死的‘化托’①。您都想不到,教授,这些个成天游
手好闲的家伙给我拿错了染发油,您看看,这太可怕了!"客人一边
用眼睛踅摸屋里的镜子,又狠狠地加了一句:“真该扇他们的嘴
巴!”他顿了一下,又哭丧着脸问道“,教授,您看我现在该怎么办?"
“嗯……把头发全剃光 !”
“教授,"客人吃了一惊 ,可怜巴巴地说“,可再长出来的不还是
白头发吗? 再说,剃光头我更没法在机关里露面了,就这我已经 3
天没去上班。派车来接我,我放空车回去。咳,教授,您要能再发
明一种办法让头发也能恢复青春就好了!”
“这不能着急,急不得,亲爱的。”教授小声说着,同时俯下身去
仔细诊察这位患者裸露的下腹部,然后说:
“嗯,好吧,很好,一切都完全正常。说实话,我甚至没指望结
果会这么好。"他继续哼着歌曲“,‘有多少鲜血洒地,唱过多少支
歌,多少支曲……’您穿好衣服吧,亲爱的 !"
① 苏联国营企业之一,化妆品制造业托拉斯。——原编者注。原文为缩写,全名
应译为国营莫斯科脂肪和骨头加工厂联合公司。类似的缩写还有全俄脂肪、
蜡烛、香料及化妆品工业辛迪加,国营肥皂脂肪托拉斯等。这里指这类公司的
下属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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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她,她千娇百媚佳天下……’’笑逐颜开的客人一边用
破锣般的颤音轻声随着唱,一边穿衣服。穿戴整齐后,他仍然手舞
足蹈,散发着香水味。他掏出钱包,数了几张白色纸币递给教授,
这才伸出双手亲切地同教授握别。
“您可以过两个星期再来,"教授对他说“,不过,我还是得提醒
您,要多多当心才好。”
“哟,我的教授 !"那人从门外满心欢喜地回头大声说“,您就一
百个放心好啦 !”他又嘻嘻了两声,消失了。
走廊里又响起丁丁的铃声。漆门打开,挨咬的那个人走进来,
他又递给教授一张纸并报告说:
“这上面填的年龄可能不对。看样子这人总有五十四五岁。
心脏有点浊音。"
他退出去。随着一阵沙沙的衣服声,进来一位妇女。她头上
俏皮地歪戴着一顶很讲究的女帽,皮肤萎缩、满是皱纹的脖颈上系
着一条珠光闪闪的宝石项链。两眼下面各挂着一个可怕的黑色眼
袋,但脸色却红tl,手b的,像个洋娃娃。
她非常激动。
“太太 ! 您多大岁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很严厉地问道。
妇人吃了一惊,红扑扑的外皮下面甚至透出了苍白的本色。
“教授,我敢向您发誓,假如您了解我所经历的悲剧的话……"
“我在问您的年龄,太太 !"教授的语气更加严厉了。
“我说的是实话……喏,45 岁……"
“太太,”教授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我。
请您别耽搁我的时间。患者不止您一位 !"
那妇人的胸脯大幅度起伏着。
“我可以只告诉您一个人,因为我把您看做科学界的泰斗。不
过,我敢发誓,那太可怕了……”
“您到底多大岁数?”教授气急败坏地尖声问道,他的眼镜不住
74 9
地闪光 o
“5 1 岁 !”妇人瑟缩着回答,她感到非常恐怖o
“请去把裤子脱掉,太太。"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终于松了一口
气,指了指屋角的一个白色高台说。
“我敢发誓,教授,"妇人的手指瑟瑟地颤抖着,一边解开腰部
的按扣,一边喃喃地诉苦说“,阿里丰斯这个人啊……我对您说心
里话吧……”
“‘从塞维尔,到格林纳达……’’教授心不在焉地哼着歌,踩了
一下大理石洗手池下的踏板,水哗哗地流起来o
“我可以向上帝起誓!”妇人继续说,她面颊上的老年斑透过浓
妆艳抹仍然显露出来“,我知道,目前这热恋是我生平最后一次了。
可是,您知道吗,他这个人实在太坏 ! 噢,别提啦,教授 ! 他是个大
赌棍,这一点全莫斯科谁都知道。另外,他只要见到女人就非捞上
手不可,连个蹩脚的女裁缝也不会轻易放过。您可知道,他简直强
壮得像个魔鬼。"妇人喃喃地低声说着,从沙沙响的裙子底下抽出
一个团成一小团的钩花布带子扔掉了。
狗被眼前这一切弄得糊里糊涂,脑子里全都乱了套。它模模
糊糊地想:
“统统见你们的鬼去!”它羞于再看下去,便把头枕在两条前腿
上,闭上眼打起瞌睡来,心想“:何必费劲去琢磨它,反正我也弄不
明白o” .
狗被金属碰撞的声音惊醒了:它看见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正把
几只亮闪闪的小管子扔进洗脸盆。
脸上斑斑点点的妇人抱着肩膀遮住胸部,用充满希望的眼光
瞅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教授严肃地蹙着眉头,回到写字台旁坐
下 ,记下了些什么o
“太太,我决定给您移植一对猴子的卵巢。"教授宣布说,同时
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对方。
,5 D
“哎哟,教授,难道真得用猴子的?"
“真的。"教授的语气十分肯定。
“那,什么时候做手术?”妇女脸色发白,声音有气无力。
“‘从塞维尔,到格林纳达……’这个嘛……星期一吧。您星期
一早晨就到门诊部办理住院手续。我的助手会给您做好术前准备
的。”
“哎哟,我可不愿意住医院。就在您家里做行不行,教授?”
“不瞒您说,我只是遇有特殊情况不得已时才在家里做手术。
况且,在家里做收费也很高,要五百卢布呢。”
“我同意,教授 !”
洗手池上又响起哗哗的流水声。一顶带羽毛的女帽轻轻飘了
过去,随后出现了一个头秃得像盘子似的男人,他拥抱了一下菲利
普·菲利波维奇。狗还在打瞌睡:它已经没有恶心的感觉,左肋也
不痛了,卧在这暖暖和和的地方觉得非常惬意。它轻轻打了几声
呼噜,甚至还做了个短短的美梦,梦见 自己追上了猫头鹰,从它尾
巴上咬下来一大撮羽毛,然后……然后它听到一个男人的激动不
安的声音在它头顶上嚷嚷:
“我在莫斯科名望很高,太高了,教授 ! 我现在可怎么办呢?"
“我的先生 !"教授也愤慨地大声喊叫着,“不能干这种事呀 !
应该克制住 自己嘛 ! 她多大?”
“1 4 岁,教授……您明白吗,这事如果张扬出去,会把我彻底
毁掉的。这几天我眼看就能拿到去国外出差的护照了。"
“可是,朋友,我不是搞法律工作的呀……喏,您再等两年,然
后跟她结婚吧。\'.’
“我有妻室,教授。"
“哎呀,我的先生们,先生们 !"
房门不时地打开又关上,进进出出的人变换着各式各样的面
孔,柜橱里的各种器具时而发出丁冬的响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5 ,
一直在忙碌地工作着。
狗暗自想“:这所房子里怎么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 ! 不过,也
别说,收拾得倒挺漂亮。可是,这位先生要我有个屁用? 难道他会
把我收留下? 那可真是个怪人了! 其实,他只须使个眼神,就会有
狗跟他来的,而且是顶呱呱的、谁看了都会说好的狗 ! 也许我长得
确实很美? 看来,这也是我有福分 ! 可那猫头鹰是个下贱货……
不要脸 !"
狗完全醒过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门铃声也完全沉寂了。但
恰恰在这个时候,门又忽地打开,进来几个完全与刚才的人不同的
访客。而且是一下子来了4 个人,他们全都年纪轻轻,而且穿着都
很俭朴 o
“这些人来干什么?”狗惊奇地猜测着。它看到,菲利普·菲利
波维奇迎接这些来访者的态度比对刚才的人更加不友好得多。教
授站在大写字台旁,两眼盯着不速之客,像是一位千军统帅在紧盯
住敌人,他那鹰钩鼻子的鼻翅儿不住地扇动。几个来人大模大样
地站在地毯上。
“我们是来找您的,教授,"其中一个人首先开口了,他头上蓄
着足有半尺厚的一层浓密鬈发“,是这么回事……”
“你们,各位先生,"教授打断了对方的话,以教训的口气说,
“这种天气出门不穿套鞋可不大好。第一,这样你们 自己会着凉,
第二,你们在我的地毯上踩了许多脚印,而我这地毯全都是从波斯
进 口的。”
顶着厚厚一层鬈发的人不做声了,四个人都以惊讶的目光凝
视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沉默持续了好几秒钟,只有教授用手指
敲打桌上一个彩绘小木盘的声音打破这寂静o
“第一,我们不是先生。"访客中一个最年轻的、粉面桃腮的人
讲话了o
,5 2
“第一,"教授又打断了这个人的话“,请您告诉我:您是男的,
还是女的?”
4 位访客又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这回倒是头一个蓄着长发
的人首先清醒过来,他傲慢地反问道:
“这有什么不同呢,同志?”
“我是女的。”穿皮夹克的粉面桃腮的年轻人承认说,她的脸变
得通红①。紧跟着,另一位戴毛皮高帽的淡黄发年轻人的脸不知
为什么也红了,比那一位红得更厉害。
“既然您是位妇女,在屋里当然可以不必脱帽。而对于您呢,"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以令人生畏的庄重态度对另一个淡黄发年轻
人说“,亲爱的先生,我得请您进入室内后先脱帽 !”
“我不是您的什么‘亲爱的先生’!”淡黄发年轻人很不客气地
说,但还是摘下了毛皮高帽。
“我们来找您是……"蓄长鬈发的面孔黝黑的人又开始讲了。
“首先,请您说明:‘我们’是些什么人?”
“我们是这座公寓新选的住房管委会。"脸色黝黑的人强压住
胸中的怒火回答说。“我姓施妄德尔,她姓维亚泽姆斯卡娅,这位
是佩斯特鲁欣同志,还有一位姓札罗夫金。我们来找您是……"
“这么说,就是让你们几位搬进了费道尔·巴甫洛维奇·沙布林
的住房 ?”
“是我们 o”施妄德尔回答说o
“上帝啊 ! 这所卡拉布霍夫公寓算完了!"教授举起双手一拍,
绝望地喊了一声 o
“您在说些什么呀,教授,开玩笑吧?"施妄德尔气愤地说。
“这有什么玩笑可开 ! 我已经完全绝望了,”教授高声说“,那
么,往后烧暖气锅炉的事该怎么办?"
① 当时有些青年妇女喜欢着男装,剪短发,以示“革命"。
l 5 3
“您这是有意挖苦人,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尽快说吧,我该去用午餐了。”
“我们,也就是公寓管委会,是在开过全公寓住户大会之后来
找您的,”施妄德尔忿忿地说“,刚才在全公寓大会上提出了在本公
寓紧缩居住面积的问题……”
“是谁向谁提出的问题 ?"教授又高声打断对方 的话 “,劳驾把
您的意思说明白些。”
“提出了紧缩居住面积的问题…¨"
“够啦 ! 我明白了! 根据本月,即 8 月,1 2 日发布的政令,我
的住宅已经得到特许 ,免于紧缩居住面积或迁入他人 ,这一点各位
清楚不?"
“清楚,"施妄德尔回答“,但是,您的问题经全公寓大会讨论
后,得出的一致结论是:总的来说,您住的面积过大。太过分了。
您一个人住 7 个房间o”
“应该说是我一个人在 7 个房间里居住并且进一行一工一
作,”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说“,而且我还很希望拥有第 8 个房间呢。
我需要再有一间图书室。"
4 个人全都瞠 目结舌了。
“还想要第 8 个房间! 嘿一嘿 !"已经摘掉帽子的淡黄发年轻
人说“,这个想法倒真够一意一思 !"
“简直叫人没法说 !"穿男装的年轻妇女也叫起来。
“我有一问候诊室,请注意,它同时又充当图书室,有餐室和我
的书房,这就 3 间了,加上诊察室——4 间,手术室——5 间,我的
卧室——6 间,还有仆人住的一间,这就是 7 间了。一般说来,这
是不够用的……不过,这并不重要。主要的是我这所住房是特许
免于紧缩的。因此,谈话到此结束。我可以去吃饭了吧?”
“不,对不起。”来人中的第四个人,长得像只甲虫的人说话了。
“对不起,"施妄德尔马上打断他,抢着说“,我们来正是想同您
,.S 4
谈谈餐室和诊察室的问题。全公寓大会请您遵照劳动者的纪律自
愿地放弃那间餐室。目前,莫斯科谁家也没有餐室。"
“连艾赛朵拉·邓肯① 都没有。"那妇女用尖细的声音喊道。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身上仿佛起了某种变化,以致脸上渐渐泛
出红晕,但他一声不吭,默默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那间诊室也请您 自愿放弃,”施妄德尔继续说“,满可以把书
房和诊室合并嘛 !"
“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嗯了一声“,那么
我该在ll Jl.,用餐呢?"
“在卧室呀。"4 个人不约而同地回答。
教授脸上的红晕渐渐透出了灰白色。
“在卧室用餐,"他稍稍压低着声音说“,在诊察室读书看报,在
候诊室换衣服,在仆人的居室里做手术,在餐室里给病人看病。很
可能那位艾赛朵拉·邓肯是这样做的。她也许还会在书房里用餐,
在洗澡间里宰兔子呢 ! 都有可能……"这时教授突然提高嗓门儿
喊道“,可我不是艾赛朵拉·邓肯 !!”他那方才还泛红晕的脸变成了
蜡黄色。“我一定要在餐室用餐,在手术室做手术 ! 请你们把这一
点转告全公寓住户大会。我还要恳切地请求你们回去各自做各自
的事,同时也请你们让我有可能在所有正常人用餐的地方,也就是
在餐室,而不是在前室或儿童室,用餐 !"
“既然这样,教授,既然您这么顽固地抵制,”施妄德尔也激动
起来了“,我们就只有向上级对您提出控告了。"
“啊哈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压低声音说“,原来是这样?"他忽
然莫名其妙地用彬彬有礼的声音说“,那么,请各位稍候片刻。"
狗在一旁暗自高兴,心想“:这才像条汉子,和我一模一样 ! 瞧
① 艾赛朵拉·邓肯(1878m 1927),美国女舞蹈家,现代舞派奠基人之一。1 921 年
秋应邀去苏俄从事舞蹈工作,引起世界轰动。曾与诗人叶赛宁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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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吧,他马上就要咬他们一口,噢,一定会咬一口。不过,还不知道
怎么下手法,反正肯定会给他们来一下的……揍这些家伙 ! 快朝
那个大长腿家伙的靴腰上面的小腿肚咬呀 ! ……呼噜噜……"
只见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啪"的一声抓起电话机听筒,对着话
筒说:
“请接一下……对 ……谢谢。请找一下彼得·亚历 山大罗维
奇,麻烦了。我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您是彼得·亚历山大罗
维奇吗? 能找到您,我很高兴。谢谢,我身体很好。彼得·亚历山
大罗维奇,您的手术得取消了。什么? 是完全取消。别人的手术
也都一样 ,都取消。是这么回事 :我从今以后不在莫斯科工作 了,
不,是不在俄国继续工作了……刚才我这里来了 4 个人,其中还有
个着男装的妇女,两个人带着手枪。他们在我家里用恐怖手段威
胁我,企图占我一部分住宅。"
“我说,教授……"施妄德尔想插话,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很抱歉,我不可能完全重复他们说的那些话。我向来对一些
无聊的话不感兴趣。只告诉您一点就够了:他们建议我让出诊察
室,换句话说,就是要使我不得不在往 日宰兔子的房间里给您动手
术。在这种条件下我不仅无法工作,而且无权工作。因此我要终
止在这里的一切活动,封上这所住宅,搬到索契①。我可以把钥匙
交给施妄德尔——让他来做手术好了。”
4 位来客痴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央。他们靴子上的雪开始融化
了。只听教授继续说 :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 自己也很不愉快 ……怎么? 噢 ,不
行,彼得·亚历山大罗维奇! 噢,不行。我再也不能同意这样了。
我的耐性已经超过极限。进入 8 月以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怎
么? 嗯……那就悉听尊便吧……即使那样也行嘛。不过,我只有
① 索契是黑海滨著名疗养地。
1 5 6
一个条件,就是:不管文件由谁签署,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写什
么,只要文件确实有威力,能够让施妄德尔或者别的什么人一看到
它就甚至不敢走近我的家门才行。得是一份有最大权威的、真正
的、有实际效力的文件。总之,得是一份正经八百的住房保留证才
行。最好让他们今后连我的名字都不再提起。那当然咯,当然。
让他们权当我死了好啦。好,好。请吧。由谁? 啊哈! ……嗯,那
就不同了。啊哈……好吧。我这就把话筒给他……”教授于是细
声细气地对施妄德尔说“:劳驾,有人要跟您讲话。”
“不对呀,教授,”施妄德尔脸色一红一白地说“,您歪曲了我们
的话 o”
“我请您不要使用这类措词。”
施妄德尔惊慌失措地接过话筒说:
“喂,请讲吧 ! 是的……是公寓管委会主任……我们一切都是
按照规定办的……可教授这里,他的地位本来 已经十分特殊
了……我们了解他的工作……原来想给他留下整整五个房间呢
……那 ,好吧……既然这样……好吧……”
他的脸涨得通红,挂上电话 ,转过身来。
这时狗正在欣喜若狂地想“:对,让他们当场丢丑 ! 是条汉子 !
可他是怎么搞的? 莫非他会说什么特别的语言? 好吧,往后您想
怎么打我 ,就只管打吧,反正我不会再离开这里了。”
另外 3 个人 目瞪口呆地望着当场丢丑的施妄德尔。
“这简直是耻辱 !”施妄德尔怯生生地嘟囔说。
“要是现在开个会辩论辩论,"妇女激动地涨红着脸说“,我一
定能向彼得·亚历山大罗维奇证明他……"
“请问,您是不是想马上同他辩论?"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彬彬
有礼地问。
妇女眼里喷射着怒火,说: 。
“不必挖苦人,教授,这些我懂。我们马上就走……不过,作为
,5 7
本公寓管委会的文化组组长,我还想……”
“‘组长’这个词在您就应该用阴性名词形式。"教授立即纠正
她的话 o
“我还想建议您……”妇女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本已被雪水弄湿
的色彩鲜艳的画报“,建议您买几本画报,这是为救济德国儿童义
卖的,50 戈 比一本 o"
“不,不买。”教授朝画报瞥了一眼,简短地说。
几个人又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十分的惊讶,那妇女的脸上像是
涂了一层红莓苔子汁。
“您为什么拒绝买?”
“不愿意o”
“您不同情德国儿童?"
“对他们我无所谓。"
“舍不得半个卢布?"
“不是 o"
“那为什么?”
“不愿意o"
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会儿。
“我对您说,教授,”那姑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假如您
不是欧洲医学界知名人士,假如不是现在有些人以最令人愤慨的
方式袒护您(这时站在她身旁的淡黄发小伙子扯了扯她的衣襟,但
她使劲把他甩开了),我告诉您:那就应该立即逮捕您。至于那些
袒护您的人嘛,我坚决相信,我们将来会审查清楚的!”
“为什么逮捕我?”教授好奇地问道。
“因为您是仇视无产阶级的。”妇女激动地回答。
“是啊,我确实不喜欢无产阶级。"教授有些伤感地表示同意,
随手按了一下电钮。什么地方响起一阵铃声,通向走廊的房门打
开 了 o
1 S R
“季娜,”教授大声说“,开饭吧! 你们允许吗,各位先生?"
4 个人默默地走出教授书房,默默地经过候诊室,默默地走过
前室,随后便听到他们身后的大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关上了。
狗后腿直立,前爪并拢,好像是朝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拜了
拜。
小桌上摆着许多画有各种奇妙花卉的黑色宽边盘子,盘子里
盛满切得薄薄的鲑鱼片和一条条醋渍鳗鱼。一块沉甸甸的小木板
上放着带水珠的乳酪,旁边是个用白冰花围起来的小银罐,里面盛
着鱼子酱。大小盘碟之间放着几只细腰高脚玻璃酒杯,还有三个
装着各色白酒的精制长颈玻璃瓶。小桌桌面是一整块大理石板。
小桌舒适地紧紧靠在一个柞木雕花大餐橱旁边,餐橱里的玻璃器
皿和银器反射出一束束美丽的闪光。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
它平稳沉重,像是一座陵墓。桌上蒙着雪白的台布,已经摆好两份
餐具和一些叠成教皇三重冠形式的餐 巾,另外还有三个深色玻璃
瓶。
季娜端进一个带盖儿的银制大汤盘,里面还在咕嘟咕嘟响。
它散发的诱人香味使狗嘴里立刻充满了口水。狗心里想“:简直像
塞米拉米达① 的空中花园 !”它高兴得不住地摇尾巴,把镶木地板
敲得啪啪响。
“都搬到这边来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贪婪地命令季娜说“,博
缅塔尔大夫,我求您别吃那些鱼子酱。如果您愿意听我劝告,就也
别喝英国白酒 ,而是斟一杯普通俄国白酒——伏特加。”
① 传说中的亚述国女王(公元前九世纪末)。据传说,位于古巴比伦王国(今伊拉
克南部)首都王官内的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空中花园"(悬苑)系她所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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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狗咬过的大夫现在已脱去罩衫。他穿起一身讲究的黑西
装 ,俨然是个美男子了。只见他轻轻耸了耸宽肩膀,温文尔雅地莞
尔一笑,斟了杯无色酒。
“新酿的佳品?”他问道。
“您说什么呀,亲爱的,”主人回答说“,这是酒精。是达丽雅·
彼得罗夫娜 自己会用酒精配出极好的伏特加 。”
“您还别说,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家都认为这是最上等的,
约三十度o”
“要是伏特加,就该是 40 度,而不是 30 度,这是第一点,”教授
打断他的话 ,用教训的 口气说 ,“其次,天知道人们往里面掺些什
么。您能说出人们会想起往里掺什么东西吗?"
“随便什么都掺。”被咬过的人颇为自信地说。
“我也这么看,”教授又补充一句,随即把杯中物一下子全倒进
喉咙“,……嗯……博缅塔尔大夫,我求您马上尝尝这东西,如果您
要说这东西不好……我可会恨您一辈子。‘从塞维尔,到格林纳
吐 \' 99
边 一一一
教授一边哼着歌,随手用爪形小银叉叉起一块类似黑面包块
的东西送进嘴里。被咬的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吃了一块。教授眼里
立即露出喜悦的神色o
“这不好?"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边嚼边问“,不好吗? 您倒说话
呀,我尊敬的大夫。"
“的确是再好没有了。”被咬的人诚心实意地说o
“那还用说 ! ……您可知道,伊万·阿尔诺德维奇,如今只有那
些还没被布尔什维克杀绝的地主还用冷盘和热菜汤下酒。稍稍懂
得点自尊自爱的人现在都用热菜下酒,而在莫斯科的各种热菜下
酒菜中要数它占第一。从前,有一家叫‘斯拉夫市场’的餐馆做这
道菜最拿手。过来,也给你一块 !”
“您怎么在餐室里给狗吃东西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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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就别想让它离开这里了,用白面包也引诱不出去 !”
“没关系。这可怜虫饿坏了。"教授又用叉子叉起一块肉,那狗
立刻像魔术师般灵巧地把它叼了去。教授随手把那叉子当的一声
扔进洗杯盆。
接着,盘子里又飘过来烧大虾的香味;狗蹲在台布下的灯影
里,神情专注,仿佛在看守一座火药库。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面
把浆得平展展的餐巾的一角塞进领口,一面发表着议论:
“食品这东西,伊万·阿尔诺德维奇,很有讲究啊。吃也得会
吃。可您猜怎么样,大部分人根本不会吃。要吃,不仅需要知道该
吃什么,还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吃,怎么个吃法(教授说着意味深长
地晃了晃手中的汤匙 )。而且还要懂得用餐时该讲些什么话。是
的。如果您关心自己的消化系统,我的朋友,那我就劝您不要在饭
桌上谈论布尔什维主义,也别谈医学。而且,千万别在饭前看苏联
的报纸 o"
“嗯……可是 ,您知道 ,没有别的报啊。”
“那就什么报也别看好啦。您知道吗,我在自己这医院里对三
十例患者作过观察研究。您猜怎么样? 结果是:不看报的患者全
都自我感觉良好,而我特别强迫他们看《真理报》的那些患者的体
重全都下降了。"
“噢……”被狗咬的人颇感兴趣似的答应着,他的脸已经在酒
和热汤的作用下泛起了红晕。
“这且不说,还发现他们的膝反射减弱,食欲极其不佳,精神状
态压抑o”教授继续说。
“您瞧瞧 ! ……”
“的确是这样。不过,你瞧我,怎么搞的? 自己倒谈起医学来
了,,fl tr]最好还是先吃吧。”
教授往后一仰身,按了一下电钮。桃红色厚门帘掀起处立即
出现了季娜的身影。狗得到厚厚一块没有血色的鲟鱼肉,但它觉
,6 ,
得不太好吃,接着又得到一块带血的烤牛肉。刚吃下这块肉,狗便
忽然感到困倦得很,不论再有什么好吃的,它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了。“这感觉真怪,"狗不住地眨着越来越沉重的眼睑暗自寻思着,
“任它什么好吃的,现在我这双眼睛看都不想看。至于什么‘饭后
一支烟’,简直愚蠢透顶 !”
餐室里充满一种讨厌的青烟。狗把头伏在两条前腿上,打起
瞌睡来 o
“‘圣朱莉恩’这种葡萄酒很好,"狗在朦胧中听到一个声音说,
“可是 ,如今III;JL也弄不到了。”
从头顶上和墙外边传来阵阵合唱声,但隔着天花板和地毯显
得很远。
教授又按了一下铃,季娜进来o
“小季娜 ,这声音是怎么回事?”教授问。
“又在开全公寓居民大会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季娜回答
说。
“又在开会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痛苦地叫了一声“,哼,那就
是说.往后就要这样搞下去了。卡拉布霍夫公寓算完了。我得离
开这里,可是,请问,往1tlj J L去呢? 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
的。起初是每天晚上唱歌,然后是厕所的水管子冻坏,再过些时候
就该是暖气锅炉房的锅炉爆炸,等等。总之,咱这卡拉布霍夫公寓
的寿命就到此为止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又在悲天悯人了。”季娜笑着说,她正
把一大摞盘子端出去。
“怎么能不悲天悯人?!”教授高声说“,要知道,从前这所公寓
有多好啊 ! 您明白吗 !”
“您把事物看得未免过于黯淡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被狗
咬过的美男子也反驳说“,情况现在是有了很大改变。”
“亲爱的,您是了解我的! 不是吗? 我这个人尊重事实,我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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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观察实际。我一向反对那些没有根据的假说。我的这个特点不
仅在俄国,甚至在整个欧洲都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既然我讲了句
什么话,这句话必定有它的事实基础,它是我从事实中得出的结
论。比如说,眼前就有这样的事实,就是我们这公寓的挂衣架和装
套鞋的鞋箱 o”
“噢,这我倒愿闻其详……”
狗却在一旁想“:套鞋? 瞎扯淡 ! 幸福不在于穿不穿套鞋。不
过 ,他倒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 o"
“姑且说说放套鞋的鞋箱吧。我从 1 903 年就住在这所公寓。
从那时候起直到 1 9 1 7 年 3 月① 的整个时期内,放在我们这所公
寓楼下大门内的套鞋一次也没有——我要用红铅笔在这里画条
线,特别强调指出‘一次也没有’丢失过哪怕一双套鞋,况且多年来
楼下的大门是经常不上锁的。要知道,这公寓里住着 1 2 户人家
呢,我还接待各种病人。可是,就在 1 9 1 7 年 3 月 ,有一天这里的所
有套鞋都不翼而飞了,其中包括我的两双。还有 3 根手杖,看门人
的呢大衣和一个茶炊也都失踪了。从那时起便取消了大门口的鞋
箱。您看,亲爱的老弟 ! 我就不必提暖气的事了。不必提了。是
啊,既然搞了社会革命,何必再烧什么暖气 ! 可是我要问:为什么
自从这种事情一闹起来,人们就都开始穿着脏套鞋和毡靴在锃亮
的大理石台阶上乱跑了呢? 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得不在套鞋箱上
装把锁? 另外还要派上一名士兵看守,以防盗窃? 为什么要把大
门内楼梯上的地毯拿掉? 难道卡尔·马克思说过不许在楼梯上铺
地毯? 难道卡尔·马克思的著作里什么地方讲到了应该把普列奇
斯田卡大街上卡拉布霍夫公寓的旁门用木板钉死,让大家都绕道
经过后院走? 谁需要这样? 为什么无产者就不能把 自己的套鞋放
在楼下大门内,而一定要把大理石地板弄脏?"
① 指俄国发生二月革命(公历 3 月 8 至 1 2 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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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您知道,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无产者根本就没有套鞋
呀……”遭狗咬的人刚要插话。
“没有——的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马上用雷鸣般的吼声打
断他,又斟上一杯葡萄酒“,嗯……我不赞成饭后喝烈性甜酒,那会
加重胃的负担,而且对肝脏有害……不对,没有那回事 ! 如今他们
也穿套鞋 ,而且那套鞋……是我的 ! 就是 1 9 1 7 年春天我丢失的那
些。请问,是谁把套鞋抄走的? 是我? 不可能。是住在楼上 (教授
说着朝天花板指了指)的资本家沙布林? 连这样设想都可笑。是
开糖厂的老板(教授又朝旁边的墙指了指)波洛佐夫? 绝对不会 !
就是这样 ! 可他们哪怕进大 门后在楼梯上把套鞋脱掉也好嘛 !
(教授的脸开始涨红 )再说 ,什么鬼东西会把楼梯平台上的花盆都
搬掉? 还有这电。在我的记忆中,过去二十年来只停过两次电,可
现在呢,每月必定要停一次,为什么? 我说,博缅塔尔大夫,统计数
字这东西是可怕的,它铁面无私。您了解我近期的工作 ,这一点您
应该 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
“经济崩溃嘛,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
“不对,”教授信心十足地反驳说“,不对 ! 我希望您带头放弃
使用‘经济崩溃’这个词。这是幻影,是烟幕,是虚构的假想。"菲利
普·菲利波维奇伸出两只手的短小手指比画着说,手的影子像两只
乌龟在白桌布上爬动“,您说的‘崩溃’是什么? 是拄着拐棍儿的老
太婆? 难道是老妖婆打碎了所有的玻璃,弄灭了全部街灯? 根本
不存在什么老妖婆 ! 你想用‘崩溃’这个词说明什么?”教授愤怒地
冲着倒挂在餐橱旁边的可怜的玩具小鸭问道,然后又自己替它回
答“,其实是这么回事:比如说吧,假如我每天下午不再做手术,而
是在家里组织合唱,那么,我这里就会开始崩溃。假如我去厕所的
时候,请原谅我出言不逊,小便而不便在池子里,假如季娜和达丽
雅·彼得罗夫娜她们也都这样做,那我家厕所里就会开始崩溃。由
此可见,崩溃不是始于抽水马桶的厕所里,而是始于我们 自己的头
,6 4
脑里。正因为这样,我一听到这些个唱着中音的小丑们高喊‘与崩 ’
溃作斗争 !’,便不由得要发笑。(教授的脸这时奇怪地抽动了一
下,吓得被咬的人张开了嘴。)我敢起誓,我确实觉得可笑 ! 我的意
思是说:正是他们每个人都该好好敲敲自己的后脑勺 ! 这样,等他
们把那些奇奇怪怪的幻觉统统从脑袋瓜儿里敲了出去,并且开始
打扫家里的板棚——也就是尽他们的本分的时候,崩溃就会 自然
而然地消失。一个人不能同时供奉两尊神 ! 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
内既清扫有轨电车道,又去安排什么西班牙穷光蛋的命运①! 这
谁也无法办到,大夫,更何况那些一般说来在社会发展方面比欧洲
人落后二百年的人,那些至今还不能很有把握地扣好 自己的裤子
扣的人 ,更办不到 !”
教授越说越慷慨激昂。鹰钩鼻子的鼻翅儿不住地扇动。他酒
足饭饱,精力充沛,像个古代预言家似的大声宣讲着,一头白发闪
着银光 。
他的话声传到昏睡中的狗的耳鼓上,仿佛是来 自地下的一阵
阵沉闷的轰鸣。狗在梦境中一会儿看到傻乎乎地瞪着黄眼睛的猫
头鹰跳出来,一会儿又看到那个戴着脏白布帽的炊事员的讨厌嘴
脸,要么看到耀眼的灯光下闪烁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那神气的小
胡子,要么就是一架雪橇懒洋洋地吱吱响着滑过去,不知消失在哪
里。而在狗的胃里,那片嚼碎的烤牛肉正在胃液中漂游,慢慢地被
消化。
狗昏昏沉沉地想“:像他这样第一流的干才,要是能到大会上
去讲讲,准能赚到好多钱。不过,看来他已经够富了,一定有用不
完的钱 !”
“于是,找警察 !"教授继续大声喊叫着,“叫警察来 !”(“砰 ,
砰 !”——狗觉得脑袋里像是有不少气泡破裂,它完全醒过来了)
① 指苏联当时对西班牙革命的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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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便只有求助于警察了,别无办法。至于警察是带着铜牌
的①,还是顶着红制帽的,这根本无关紧要。于是 ,他们只好在每
个人身旁安置一名警察,好让他来节制我们这些公民唱高调的冲
动。而您呢,偏说是什么‘经济崩溃’! 我告诉您,大夫,只要不能
使这些个只会唱歌的人安静下来,那么,不论在我们这所公寓,还
是别的任何公寓 ,就都什么事也不可能有好转 ! 只要这些家伙停
止他们的歌唱会,情况就会自然而然地好转。”
“您这是在讲些反革命的话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被狗咬
过的人开玩笑似的对教授说“,上帝保佑,您这些话可别让什么人
听了去 o”
“没什么危险的,”教授激动地反驳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反革
命言论 ! 顺便说一下,‘反革命的’这个词本身也是个我所不能忍
受的词。它的确切涵义是什么? 一点也不清楚 ! 鬼才知道它究竟
意味着什么 ! 所以我说 :我的话里不包含任何一点反革命的东西。
这里包含的只有健全的理智和生活经验。”
这时教授取下塞在领口里的雪白餐巾,团了团,放在喝剩下的
半杯葡萄酒旁边。被狗咬过的人立即起身致谢,说 了声“麦尔
西"②。
“请等一下,大夫 !”教授留住他,同时从裤子 口袋里掏出钱夹
来,眯缝着眼睛数出几张白色纸币递给被狗咬的人,说“:伊万·阿
尔诺德维奇,今天应该付给您 40 卢布。请收下。’
遭狗咬的人恭恭敬敬地表示谢意,红着脸把钱装进上衣口袋,
问道: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今天晚上不再需要我了吧?"
“谢谢 ,亲爱的,不需要了。今天我们不再做什么了。第一,兔
① 指旧时期的警察。
② 法语: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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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死了。第二,今晚大剧院演《阿依达》,我很久没听这出歌剧了。
我很喜欢它……还记得吗? 那段二重唱……塔里 一拉 一林 !”
“这么多事,您怎么来得及做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夫问
话的口气充满敬佩。
“从来不着急的人,才干什么都来得及,"主人又用教导的口吻
说“,当然,假如我扔下自己的本分工作不干,而开始从一个会议跳
到另一个会议,整天家像夜莺似的唱个没完的话,那我就会什么也
来不及做。”这时,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手伸进 口袋,口袋里立即
响起 自鸣怀表美妙的报时声“,刚过 8 点……我可以在第二场开始
前赶到……我是赞成劳动分工的:大剧院里的人——让他们唱去,
我呢——做我的手术。这样就好。什么崩溃也不会发生……这样
吧,伊万·阿尔诺德维奇,您还是要多留心点:只要遇到合适的死亡
病例,就请您马上从手术台直接放进培养液,然后立即送到我这里
来 !"
“您尽管放心,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几位病理解剖专家已经答
应我 了o”
“这样很好。那我们就暂时先对这只神经质的野狗观察一段
时间吧。先把它的左肋烫伤治好。”
狗心里想:“还惦着我呢,真是个好人。我知道他是什么人。
是个魔法师,是我们狗童话里讲的那种术士,巫师。这一切不会都
是我在做梦吧,不可能。可万一是梦呢? (狗在梦中抖动了一下。)
瞧吧,一醒来就什么也没有了……丝绸灯伞、温暖的房间和饱餐后
的快活感会统统消失。又会是那大门洞、透骨的寒风、冰凉的柏油
地、饥饿、凶狠的人们……食堂、大雪……上帝啊,我还要受多少苦
啊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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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反而是那个寒冷的大门洞像噩梦一样
消失了,它再也没有出现o ‘
看来 ,崩溃也并不那么可怕。尽管是崩溃 ,窗台下面那些手风
琴似的灰色铁管子仍然每天两次散发出热气,使温暖的气浪在整
个住宅内弥漫。
十分明显,我们这只狗是抽到了一支狗命中最好的签。如今
它每天至少有两次要对普列奇斯田卡的那个大贤人感激得热泪盈
眶。而且 ,不论是客厅 的大镜子,还是候诊室里柜橱之间的穿衣
镜,现在照出来的都是一只时来运转的漂亮狗。
“我长得很漂亮。说不定还是只隐姓埋名、不为众狗所知的狗
王子呢,"沙里克望着在大镜子深处悠闲地散步的那只咖啡色长毛
狗的得意洋洋的嘴脸,暗 自思忖着,“很可能是我奶奶跟‘潜水
员’① 公犬一起犯过错误。怪不得我这额头上有块 白斑。请问,
这块白斑从哪儿来的?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是个情趣高雅的人,他
才不会随便把一条什么看家狗收留起来呢。"
一周中狗吃掉的东西比它过去一个半月的忍饥挨饿期间在大
街上吃的全部东西还多。当然,这还只是就重量而言。至于教授
家里的伙食质量更不必说了。且不提厨娘达丽雅·彼得罗夫娜每
天要从斯摩棱斯克市场买回一大堆 1 8 戈比 1 公斤的筋头碎肉,单
说下午 7 点在餐室开的那顿午饭就够了。尽管美丽的季娜极力反
对,主人还是允许狗每天列席这顿午餐:正是在列席午餐时,狗诚
心实意地赠予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个“活菩萨"的称号。狗常
① 指纽芬兰犬,是纽芬兰岛上的一种使役犬,多用于营救落水者。故在苏联有时
称“潜水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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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后腿直立起来咬主人的衣襟玩,它还研究了主人按门铃的方式
——只要听到两遍强有力的、有主人气魄的断续铃声,它便立刻叫
着跑到前室去迎接主人。主人在千百万片雪花的闪光中穿着玄狐
皮大衣走进门来,身上散发着蜜柑、烟草、柠檬、香水、汽油、花露水
和毛呢的气味,他的声音犹如三军中的号角,响彻整个住宅。
“你这狗东西,为什么把猫头鹰撕坏? 它碍你什么事? 我在问
你,猫头鹰碍你的事了吗? 你为什么把梅契尼科夫教授① 打碎?"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非得用鞭子抽它一顿才行,哪怕只打这
一次呢。”季娜气愤地说“,不然会把它完全惯坏。您看看它把您的
套鞋弄成了什么样子。"
“对谁都不能抽打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有些生气地说“,这一
点要永远记住 ! 对人,对牲畜,都只能使用诱导的办法。今天给它
吃肉没有 ?"
“上帝,您还问呢,教授 ! 家里的东西全让它吃光啦 ! 我都奇
怪它怎么撑不破肚皮。”
“能吃就让它吃,好长结实些……坏蛋,猫头鹰怎么碍着你
啦?"
“唔——唔。”善于讨好的狗哀告着,伸出前腿在地上爬行。
后来,两个人揪住狗的脖颈,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勉强把它从候
诊室拉进教授书房。狗当然不愿意来,它拼命挣扎,唔唔地叫,爪
子使劲抓住地毯,像马戏团里的狗似的蹲坐着往后退。书房中间
的地毯上扔着那只装有玻璃假眼的猫头鹰,它的肚皮已被扒开,露
出些红布条子,散发着有机化合物萘的气味;写字台上扔着打碎的
梅契尼科夫照片镜框。
“我没有收拾,是特意留给您看看的,”季娜伤心地向教授报告
① 伊·伊·梅契尼科夫(1845—191 6),俄国生物学家和病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奖
者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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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您瞧,这该死的都跳到桌子上去了! 它朝猫头鹰的尾巴扑上
去就是一口。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猫头鹰的肚子已经被它扒开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按着它的脑袋叫它闻闻那猫头鹰,让它懂
得往后不能损坏东西。”
沙里克嗥叫起来。它被按在地毯上,拽到撕碎的猫头鹰标本
跟前去闻。而沙里克自己却流着眼泪痛苦地想“:你们打我吧,可
千万别把我赶出去 o”
“今天就把猫头鹰拿给制作标本的人去修理o”教授对季娜说,
“另外,给你这 8 卢布,再给你 1 6 戈比坐电车,到米尔那儿去一趟,
给狗买个带链子的颈圈来。"
第二天狗便戴上了闪亮的宽颈圈。起初,它照了照镜子,感到
很沮丧,夹着尾巴躲进洗澡间,琢磨着怎样在箱子或大柜角上把这
东西蹭断。但它不久就醒悟了:自己简直是个大傻瓜。起初,当季
娜用链子牵着它在奥布霍夫胡同里散步时,它还觉得 自己像个被
捕的罪犯,羞愧难当。但当它走上普列奇斯田卡大街,走到基督教
堂附近时,就十分明确地认识到了这颈圈在生活中的价值。它看
到,它遇见的所有的狗都朝它投来无比羡慕的目光,而在梅尔特维
胡同口有一只剪短了尾巴的瘦看家狗竟狂吠着扑过来,数落它是
“阔佬的玩物”,是“跑腿儿的”。当季娜牵着它穿过有轨电车道时,
民警朝颈圈瞥了一眼,竟流露出满意和尊敬的神色。而在它回到
公寓大门口的时候,竞发生了它生平最意想不到的事:看门人费道
尔竞亲自拉开正门把它沙里克让了进来。同时,费道尔还对季娜
说:
“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弄来一条多好的长毛狗啊,又肥又
壮o"
“那还用说,它吃的有 6 只狗吃的那么多。"脸蛋儿冻得红扑扑
的美丽的季娜解释说。
这时,狗俏皮地自言自语说“:这颈圈,你别小瞧,它好比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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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事包 !"于是,它洋洋自得地摇着尾巴,老爷似的走上了二层楼。
认识到颈圈的价值后 ,沙里克便对这座天堂中过去一直严禁
它进入的主要部分——厨娘达丽雅·彼得罗夫娜管辖的王国进行
了首次访问。与达丽雅的王国相比,可以说,整个住宅都根本不在
话下。这里,瓷砖贴面的黑色炉台上整天都可以看到火苗呼呼地
往上蹿,烤箱里总听见有清脆的噼啪声。达丽雅·彼得罗夫娜的脸
在暗红色光柱中总像是炽烈地燃烧着苦闷和无处发泄的激情。她
脸上泛着油腻的光泽,摩登的发型直垂到耳边,浅黄头发在脑后梳
成一个花篮,上面挂着 22 颗假宝石。墙面的挂钩上挂着大小不同
的金色锅,整个厨房里发出各种音响,弥漫着扑鼻香味,从各式带
盖的器皿里传来咕嘟咕嘟的或咝咝的响声……
“走开 !"达丽雅·彼得罗夫娜大声呵叱“,走开,没人管的小扒
手 ! 这儿还缺你啦 ! 看我用通条抽你 !"
“你怎么啦? 喏,喊什么?”狗温存地眯缝着眼睛看着她“,我怎
么是小扒手? 难道你没看见我有颈圈?"不过,它还是侧着身子躲
向门旁,用嘴拱开门,出去了o .
但沙里克这只狗确实掌握着某种征服人心的奥秘。两天之
后,它已经能够安然卧在厨房里的煤筐旁边,瞅着达丽雅·彼得罗
夫娜干活了。她用一把尖利的刀子割下束手无策的榛鸡的头和爪
子,然后 ,又像个凶恶的刽子手似的剥下骨头上的肉,把鸡内脏掏
出来,回头又去转动绞肉机。这当儿沙里克就在旁边啃榛鸡头。
接着达丽雅·彼得罗夫娜又从一个盛牛奶的大盘子里取出几块浸
透奶的白面包,把它在菜板上和绞肉末合在一起,再浇上些凝乳,
撒上点盐,在菜板上做成一个个肉饼。炉台里面像失火似的发出
呼呼的响声,平底煎锅上的东西哧哧地叫着,鼓起来,轻轻跳动着。
炉门啪哒一声打开了,狗看到了里面的大火翻滚、烈焰飞腾的地
狱。
晚上,石砌的炉口变黑了。透过挂着半截白窗帘的厨房的玻
,7 ,
璃窗,可以看到普列奇斯田卡大街上空浓重肃穆的黑夜和一颗孤
独的寒星。厨房里的地是潮湿的,各种锅神秘地发出微弱的闪光,
桌子上放着一顶消防队员的制帽。沙里克卧在温乎乎的炉台上,
活像大门前的石狮子 ;它好奇地支楞着一只耳朵,神情专注地观察
着:在一扇半开半掩的房门后面,一个留着小黑胡、扎着大宽皮带
的男人正异常激动地拥抱着厨娘达丽雅·彼得罗夫娜;那个房间就
是季娜和厨娘两人合住的。厨娘的脸上,除了用香粉抹得死人般
惨白的鼻子之外,处处都燃烧着苦闷和激情。从缝隙中透进的一
束细细的光落在小黑胡子的照片上 ,照片下面吊着一朵复活节用
过的小玫瑰花o
“你真能缠人,像个恶魔。"昏暗处传来达丽雅·彼得罗夫娜轻
轻的嗔怪声“,放开我,季娜马上就回来 ! 你怎么啦,大夫也给你吃
了回春药吧 ?”
“咱才用不着那东西呢。"小黑胡子仍然很难控制住 自己,哑着
嗓子说“,瞧,您也这么火热得烫人……"
通常,普列奇斯 田卡上空的星星是被厚重的窗帘遮住的,而
“活菩萨”呢,如果大剧院不演《阿依达》,如果全俄外科学会不在开
会,这种时候总是坐在他书房里深深的安乐椅中的。每逢这种时
候,他不开天花板下的灯,只开着写字台上一盏绿灯伞的台灯。沙
里克则卧在地毯上的灯影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主人在做那阴森可
怕的工作:一些玻璃器皿里盛着浑浊的液体,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里面浸泡的是人的脑髓。“活菩萨"把衣袖捋到胳膊肘上,两手戴
上棕红色橡皮手套,用溜滑的钝手指摸索人脑上的那些脑回。有
时候他还用一把锃亮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切开富有弹性的黄色脑
髓。
“活菩萨”咬着嘴唇,轻声哼着歌词,“驶向那神圣的尼罗河
畔……"回忆着大剧院内部金碧辉煌的情景。
这时候墙根处的暖气管是最热的,它散发的热气先升到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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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然后折回来遍布到整个房间。隐藏在狗毛深处的、暂时还没有
被教授亲手梳掉的、但已注定要被消灭的最后一只跳蚤,这时又活
跃起来了。地毯使住宅内的各种响声都变得很柔和。过了一会
儿,从远方传来一声响,像是有人在关大门。
“这是季娜看电影去了,"狗在想“,等她回来,就该吃晚饭了。
晚饭应该有煎牛排 !"
就是在这个可怕的日子,沙里克从一大早就有某种不祥的预
感。它觉得心里怪难受的,因此,由半碗燕麦粥和昨天的剩羊骨头
组成的早饭它虽然照吃不误,却一点食欲也没有。饭后,它百无聊
赖地走进候诊室,在这里又朝着大镜子里 自己的身影轻轻叫了两
声。不过,早饭后季娜带它到林荫道上去遛了一会儿,这一天的白
天倒也和往常一样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今天是星期二,照例停止
门诊,没有人来看病,所以“活菩萨”也只是坐在书房里,眼前桌上
摊着几本厚厚的书,书上还有些红红绿绿的插图。按时间,很快就
要开午饭了。沙里克早已从厨房里确切地探听到:今天午餐的第
三道菜是烤火鸡;想到这里,它的心情又有些好转了。经过走廊
时,它听到在书房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拿起了听筒,听了一会儿,
忽然兴奋地说 :
“好极 了 ! 马上送来吧 ,马上 !”
教授忙碌起来了。他按了按电钮,命令应声进来的季娜尽快
开午饭。午饭 ! 午饭 ! 午饭 ! 餐室里马上传来杯盘声。季娜急匆
匆地跑来跑去,厨房里传来达丽雅·彼得罗夫娜的唠叨声:火鸡还
没有烤到火候儿。这时,沙里克又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
“我就是不喜欢家里乱哄哄的 !"狗心里这么想着……可是,它
刚一这么想,眼前的忙乱景象却更加使它不快了。首先这是由于
被狗咬过的博缅塔尔大夫的出现。他带来一只散发着怪味的大箱
子,进门后连外衣也没脱就提着箱子穿过走廊直接冲进了诊察室。
,7 3
教授也一反常态:急忙放下了半杯没喝完的咖啡,还出去迎接博缅
塔尔,这在他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什么时候死的?”教授大声问o
“3 小时前。”博缅塔尔回答。他正急着解开那只箱子,连落满
雪的皮帽也没顾得摘。
沙里克满心不快 ,模模糊糊地猜测着“:是什么人死了?"它这
么想着打算从人们的大腿之间钻过去。“这样慌慌张张乱跑,最让
我受不了!”
“走开 ! 别在这里钻 ! 快点 ! 快点 ! 快点 !”狗觉得菲利普·菲
利波维奇像是在朝着四面八方喊叫,而且在按所有的电铃。季娜
跑来了o“季娜 ! 叫达丽雅·彼得罗夫娜守着电话,有事记下来,我
谁也不接见! 你呆在这儿,需要你。博缅塔尔大夫,求求您,快些,
快一点儿 !”
狗觉得一肚子气 ,它皱着眉头想 :“我不喜欢这样 ,就是不喜
欢 !”它开始在走廊里闲荡,这时诊察室里越来越忙乱。季娜也意
外地穿起了白尸衣似的罩衫,飞快地在诊察室和厨房之间来回跑。
“要么我自己去弄点东西吃? 随他们见鬼去,不管了。”狗刚刚
打定这个主意,就发生了一件意外事:
“什么也别给沙里克吃 !”诊察室里传来了教授的高声命令。
“哪能看得住它呀,怎么办?"
“锁起来 !"
于是,沙里克被叫进浴室,把门锁上了。
“蛮不讲理 !”狗蹲在昏暗的浴室里想道。“简直是胡闹……”
沙里克在浴室里大约蹲了一刻钟,心潮起伏不定——一会儿
感到愤恨,一会儿又觉得压抑、沉闷。它觉得一切都很无聊,渺
茫……
沙里克心里盘算着“:好吧,我尊敬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明
天您再去找那双套鞋看看! 我已经让您买过两双了,那就请您再
,7 4
去买一双吧。看您往后还敢不敢把狗锁起来。”
但它这种恶狠狠的想法马上就被打断了:不知为什么它忽然
清晰地回忆起了幼小童年时的一段生活——普列奥布拉任斯克哨
所旁的一所阳光明媚的宽敞院落,许多酒瓶子里的太阳碎片,旧砖
残瓦,几只自由自在的野狗……
“不,瞎想什么! 何必撒谎呢? 任它什么地方,什么自由的外
界,我都不会去的,我不会离开这里,”它鼻子打着呼噜难过地想,
“我已经习惯于这里的一切。我是一只贵族狗,是个有知识的生
物,我已经尝到了好生活的滋味。再说,自由的外界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云烟,是幻景,是假象……都是那些倒霉的民主主义者美梦
中的呓语……"
过了一会儿,它觉得呆在这 昏暗的浴室里很可怕,便嗥叫起
来 ,又冲到门前,用爪子抓挠门。
“唔——唔——唔!"狗叫声传遍整个住宅,像有人对着空木桶
大喊。
“我非把猫头鹰再撕碎不可 !”狗恨恨地,却也是无可奈何地想
道。它渐渐觉得累了,便卧了一会儿。当它重新站起的时候,不知
为什么它仿佛看到浴室里有两只可恶的狼眼睛,它浑身的毛登时
倒竖起来。
正当沙里克的痛苦达到顶点时,浴室的门打开了。狗走出来,
抖了一下身子,闷闷不乐地正想朝厨房走,却被季娜拉住颈圈用力
往诊察室拽去。狗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发冷。
“这里会有什么事需要我呢?”狗感到有些蹊跷“,我肋部的烫
伤已经好了呀 ! ……什么也弄不明白。"
它四条腿蹬住地板不肯往前走,因而也就这样在光滑的镶木
地板上被硬拖进了诊室。一进来,狗就被这里从未见过的辉煌灯
光惊呆了。天花板下的大圆球亮得刺眼,看也不敢看。在一团白
光中站着一位志士,他正低声吟唱着一首描述神圣的尼罗河畔
,7 S
的歌。只是根据一种非常轻微的气味能够判断出这个人就是菲利
普·菲利波维奇。他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白头发隐藏在一顶像大
主教僧帽似的白布圆帽下;现在这位“活菩萨"全身穿着白衣,白衣
外面还挂着一块不宽的橡皮围裙,像垂在神甫法衣前胸的长巾。
他的两只手上都戴着黑色手套。
被狗咬过的人也戴起了白色法冠。屋子中间摆着一张长桌,
长桌旁边靠着一张小桌,桌腿锃亮锃亮的。
今 日此时狗最恨那个被它咬过的人,而且这主要是因为今天
他那双眼睛不同于往常:往常这双眼睛是大胆而坦率的,今天却透
出鬼鬼祟祟的神色,总是躲避着狗的目光。这是一种紧张地戒备
着的、伪善的、内部深藏着恶意的、即或不是包藏着真正的犯罪至
少也是包藏着祸心的眼神。狗痛苦地朝他瞥了一眼,便怀着压抑
的心情到角落里去了。
“摘掉颈圈,季娜,”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小声说“,不过,别惹它
激动 o"
狗看到,季娜的眼神也立刻变得像被咬的人一样卑鄙了。她
走到狗跟前,显然是虚情假意地抚摸了它几下。沙里克伤心地用
蔑视的目光瞅了她一眼,暗暗地想:
“行啊……你们有 3 个人嘛 ! 你们想怎么办都能办到。不过,
你们太可耻了……哪怕让我知道一下你们要拿我怎么办也好
嘛……”
季娜解下狗的颈圈,狗摇了摇头,鼻子里嗤了两声。被它咬过
的人立刻站到它眼前来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令人发昏的
气味。
“呸,讨厌鬼……我怎么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心里发慌呢……"
狗这样想着,离开被咬的人,向后退了几步。
“动作快些,大夫 !”教授焦急地小声催促着。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子刺鼻的甜丝丝的味道。被咬过的人两眼
I 7 6
紧张地警惕着,阴险地直勾勾地盯住沙里克。突然,他把背在身后
的右手伸出来,敏捷地把一团浸湿了的棉花按在狗的鼻子上。沙
里克惊慌失措,觉得头有些发晕,但还是及时地跳到了一旁。谁知
被咬的人也紧跟着跳了过来,并且猛地把狗的整个嘴脸都用棉花
捂住了。狗马上觉得喘不上气来,但它又一次挣脱了。这时它脑
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坏蛋 ! ……为什么这么整我?"但它的嘴又被
棉花捂住了。于是,诊察室中间突然出现了一片湖水,水面上有几
只未曾见过的、像是来 自另一个世界的桃红色的狗在愉快地划着
小船。沙里克觉得 自己的四条腿都没有骨头了,都不由自主地弯
了下去。
“上手术台!"忽然响起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愉快的声音,
它在室内回荡着,消散在橘红色的水流中。沙里克的恐惧感消失
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喜悦的心情。大约有两秒钟的时间,昏昏沉
沉的沙里克觉得被它咬过的那个人也很可爱。然后,它觉得整个
世界翻了个底朝天,不过它仍然感觉到了有一只冰凉的、但却使它
很舒适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下部。后来它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狗沙里克躺在狭长的手术台上,四条腿平伸着,瘫软无力的头
枕在白漆布枕头上。它肚皮上的毛已被推光了,博缅塔尔大夫正
气喘吁吁地忙着把理发推子伸向狗头上的毛里,给它推头。菲利
普·菲利波维奇两手扶着手术台边,两只眼睛像他那眼镜的金丝框
一样闪闪发光。他专注地观察着这全部程序,激动地说:
“伊万·阿尔诺德维奇,最关键的时刻是我的手进入蝶鞍① 的
时候。我请求您务必在同一瞬间把那个突起② 递给我,并立即缝
合。假如这时我手下开始出血,我们便会失去时间,还会失掉这只
① 蝶鞍是脑垂体所在部位。
② 指脑垂体。
狗。不过,对它来说,本来也没有多少成活的可能性。"他稍许沉默
了一下,眯着眼看了看似乎有意在嘲弄人似的半睁半闭的狗眼,又
补充了一句“,您知道吗,我还真有些可怜它呢。可不,已经跟它处
熟 了 o"
教授举起了双手,像是替这只即将完成一项艰巨功业的不幸
的狗祈祷。他极力避免哪怕一点点尘埃落到黑胶皮上。
推掉毛的地方露出了白不呲咧的狗头皮。博缅塔尔扔掉推
子,拿起剃刀。他在狗的瘫软无力的小脑袋上擦上肥皂,开始给它
剃光。剃刀下发出喀哧喀哧的响声,有的地方渗出了血。全部剃
光后,他用汽油棉球把头皮仔细地擦了一遍,然后把推掉了毛的狗
肚皮抻平,大声喘着气说“:准备好了。"
季娜拧开洗手池上的水龙头,博缅塔尔马上跑过去洗手。季
娜从一个玻璃瓶里往他手上倒了些酒精。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可以走了吗?”季娜怯生生地用眼梢
瞟着剃得精光的狗头轻声问道。
“可 以 o”
季娜不见了。博缅塔尔紧接着又忙碌起来。他开始用一块块
又薄又轻的小纱布往沙里克头上蒙。最后,摆在枕头上的便是一
个谁都未曾见过的、光光的狗头颅和一张奇特的、毛烘烘的狗嘴脸
了。
这时志士微微动了一下,直了直腰,朝狗头瞟了一眼,说:
“好吧,愿上帝保佑它 ! 刀 !”
博缅塔尔从小桌上一些亮闪闪的东西中抽出一把大肚小刀,
递给志士。然后他自己也戴上一副和志士同样的黑手套o
“它在睡?"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
“睡得很好 o"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紧咬着牙关,眼睛里射出锐利逼人的光
芒。他举起刀晃了一下,准确无误地顺着沙里克的肚皮长长地划
,7 R
了一刀。肚皮马上分开一条缝,鲜血四溅。博缅塔尔迅速扑上来,
连连用一个个纱布团按压沙里克的伤口,接着便用几个夹糖夹子
似的小钳子夹住伤口边缘,伤口的血干了。博缅塔尔额上渗出大
粒汗珠。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又划了一刀,沙里克的肚子开始被一
些钩子、剪子和卡钳之类的东西拉成两半,露出一些渗着血珠的粉
红色和黄色组织。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手术刀在狗的身上转了
几下 ,然后喊道 :
“剪子 !”
剪子在博缅塔尔手里像魔术师的道具似的晃了一下。菲利
普·菲利波维奇的手随即向沙里克的体内深处伸去,只转动几下便
从狗体内取出它的一对睾丸,上面还带着几个断头。紧张而兴奋
得汗流浃背的博缅塔尔冲向一个玻璃瓶,取出里面的另一对水淋
淋、软塌塌的睾丸。教授和他的助手手上都有湿润的短线在轻轻
跳动、卷缩。弯针在止血钳中间不断地发出细碎的嗒嗒声。另一
对睾丸被缝合在沙里克原来的睾丸处了。志士的身子不再倚着手
术台,他把一团纱布塞进切口处,命令道:
“缝合,大夫,马上缝皮 !”说着他回头瞥了一眼墙上的白色圆
形挂钟。
“用了 1 4 分钟。"博缅塔尔从牙缝里低声说,一边用弯针缝合
着松弛的狗肚皮。
然后,两人又激动起来了,活像两个急于行事的杀人犯。
“刀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声命令。
手术刀仿佛立即自动跳进了他的手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接过刀,脸色登时变得非常可怕。他龇着夹杂有几颗金牙冠的、细
瓷般的洁白牙齿,只用手轻轻一挥,便在沙里克的额头上刻出了一
顶红冠。已经剃光头发的头皮盖被整个揭下来,露出了颅骨。教
授又喊一声 :
“环钻 !”
7 7 9
博缅塔尔拿过一把亮闪闪的曲柄钻递给他。教授咬住嘴唇,
把曲柄环钻贴在沙里克头盖骨上,开始围着它钻出一个个小孔;孔
间距离约有一公分,它们最终排列成一个绕颅骨一周的圆圈。他
每钻一个孑L只需不到五秒钟的时间。然后他拿起一把形式奇特的
小锯,把锯的末端插进第一个孔里开始锯,仿佛在锯开一个妇女用
的针线盒。颅骨轻轻震动着,发出低微的沙沙声。大约 3 分钟后,
沙里克的颅骨盖便从头上被揭下来了。
这时露出了沙里克脑髓的圆顶,它呈灰白色,上面有些淡青色
脉络和粉红色斑点。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剪开脑膜,把它揭开,忽
然,一条细细的血柱喷出来溅到教授的白圆帽上,几乎射进他的眼
睛。手拿止血镊子的博缅塔尔立即像饿虎扑食似的扑过来,止住
了血。成串的汗珠从博缅塔尔额头上滚下来,他脸上的肌肉变得
红一块紫一块的,两只眼睛在教授的手和桌上的器皿盘子之间不
住地来回跑动。这时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变得益发可怕了:他鼻
子里发出哧哧的呼声,牙龇得露出牙龈。他剥开脑髓上部的脑膜,
从被揭去盖的头颅底部推开大脑半球,用手向深处探去。这时,站
在旁边的博缅塔尔脸色变得煞白,他一只手摸着沙里克的胸部,哑
着嗓子说 :
“脉搏急剧减弱……"
教授野兽似的回头盯了他一眼,嘟哝了句什么,用手继续向深
处探去。同时,博缅塔尔啪的一声掰断一支安瓿,把药吸进注射
器,随手麻利地把它注入了沙里克心脏附近部位。
“我马上就摸到蝶鞍,”教授轻声说,接着那两只沾满鲜血的滑
溜溜的手套便把沙里克的灰黄色脑髓托起来。就在这同一瞬间教
授朝沙里克的嘴脸瞟了一眼,博缅塔尔立即又掰断一支装有黄色
液体的安瓿 ,把药吸进一支长注射器。
“往心脏上打?”他有些犹疑地问o
“您还用问?!"教授恶狠狠地大声说“,反正它在您手下已经死
,8 D
过去有五次了! 快打! 还有工夫想 !"教授这时的表情活像个在某
种精神感召下行事的强盗。
博缅塔尔大夫轻捷而果断地把一针药注进沙里克的心脏。
“还活着,但是奄奄一息。"他讷讷地小声说。
“没工夫讨论它活着不活着,"样子十分可怕的教授沙哑着嗓
子说“,我已经摸到蝶鞍。反正它活不成……咳,他妈……‘驶向那
神圣的尼罗河畔……’给我垂体 !"
博缅塔尔递过来一个小瓶,瓶里液体中有一小团白色东西用
细线吊着轻轻摇晃。教授一只手麻利地取出瓶中吊着的东西 (博
缅塔尔不禁满怀敬意地暗想“:果然名不虚传,整个欧洲无人能和
他相比!"),同时另一只手用剪子从被撑开的两个狗脑半球深处剪
下了同样一团东西。他把从沙里克脑中剪下的东西扔进一个盘
子,把瓶中取出的那团新的连同上面的细线一起放进狗脑髓中,随
即用他那短小的手指——他的手指现在奇迹般地变得又细小、又
灵活——巧妙地用琥珀色细线把它缠在了那个位置上。然后他从
头颅里清理掉夹子、钳子之类的东西,把脑髓放回颅底,身子往后
一仰,稍许松了口气似的问道:
“不用说 ,死了吧?"
“丝状脉。"博缅塔尔回答。
“再注射肾上腺素 !"
教授把脑膜覆盖在脑髓上,把锯下的颅骨盖谨慎地按原样严
丝合缝地放好,再盖好头皮,然后才高声喊道:
“缝合 !"
博缅塔尔只用五分钟便缝好了头部,虽说折断了 3 根针。
现在我们看到,枕头上,在一片血糊中,是沙里克那张毫无生
气的嘴脸和它那有环状伤痕的脑袋。只是在这时菲利普·菲利波
维奇的身子才像个已经吃饱的吸血鬼似的完全离开手术台。他扯
下一只冒着团团汗气的手套,撕破了另一只,把它扔在地板上,伸
,异7
手按了一下墙上的电铃按钮。季娜应声出现在门口,但马上又扭
过头去:她不忍看到血泊中的沙里克。教授用煞白的手从头上扯
下溅上血的圆顶白帽,高声喊道 : ’ .
“季娜 ! 马上给我支烟 ! 拿全套换洗衣服,收拾好洗澡间!"
然后他俯下身子,下巴支在手术台边上,两个手指掰开狗的右
眼眼睑,看了看它那显然已是濒死的眼睛,小声说 :
“嘿,见鬼 ! 它真就没死 ! 不过 ,反正早晚得完蛋。啊,博缅塔
尔大夫,这狗也确实可怜。本来还是满招人喜欢的呀,虽说有些滑
头 o"
五
伊万·阿尔诺德维奇·博缅塔尔大夫的笔记本。这是一个信笺
大小的薄本子。里面的记载显然是博缅塔尔的笔迹。头两页写得
规规矩矩,小字密密麻麻,字迹工整、清晰。但往后字迹越来越潦
草,看来是心情不够平静。有许多墨水涂抹的污点。
1 924 年 1 2 月 22 日,星期一。
病 历
实验用狗,约两岁。雄性。品种:非良种狗。狗名:沙里
克。毛稀疏,蓬乱,浅褐色,间有绛黄色斑点。尾巴乳黄色。
左肋① 有已痊愈的烫伤疤。营养状况:被教授收养前不良;
收养一周后极好。肥壮。体重 8 公斤(感叹号)。
心,肺,胃,体温——均正常。
① 此处原文为“右肋”,据第一节所写,显系“左肋"之误。
J 82
1 2 月 23 日。下午 8 点 30 分由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做欧洲第一例手术:使用氯仿麻醉摘除沙里克的两个睾丸,同
时植入本手术前 4 小时零 4 分死亡的 28 岁的男子的睾丸,该
睾丸 曾依照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的方法保存在灭菌生理液
中,带有附睾及精索。
此项手术后,随即用环钻术取下狗的颅骨盖,摘除脑垂
体,并植入上述男人的脑垂体代替。
共用氯仿 8cc,一针樟脑和两针肾上腺素注入心脏。
手术指征:本手术旨在进行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实验,即结
合进行脑垂体和睾丸的配合移植,探明脑垂体的成活问题以
及其在成活后对恢复人类肌体的青春所能产生的作用问题。
主刀人:菲·菲·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助手:伊·阿·博缅塔尔医师。
术后当夜:反复出现脉搏下降的险情。随时可能死亡。
按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指示注入大剂量樟脑。
1 2 月 24 日。晨。情况好转。脉搏加快一倍。体温:42
度。樟脑,咖啡因,皮下注射。
1 2 月 25 日。再度恶化。脉搏极微弱。四腿发凉。瞳孔
反应消失。按教授指示对心脏注射肾上腺素并注射樟脑。静
脉注射生理溶液o
1 2 月 26 日。略有好转。脉搏:1 80。呼吸:92。体温:4 1
度。樟脑。灌食。
1 2 月 27 日。脉搏:1 52。呼吸:50。体温:39.8 度。瞳孔
有反应。皮下注射樟脑。
1 8 3
1 2 月 28 日。大有好转。中午突然大量出汗。体温降至
37 度。手术伤口情况正常。包扎。
开始有食欲。进流食。
1 2 月 29 日。突然发现前额部及躯体 两侧毛发脱 落。请
皮肤病科教授瓦·瓦·本达列夫和莫斯科模范兽医专科学校校
长来院会诊。二人均称现有文献中未见此类症状的记载。未
能作出诊断。体温正常。
(铅笔记载)
傍晚第一次发出叫声(8 点 1 5 分)。值得注意:音色有很
大改变,音调大为降低,口q声不像“汪,汪",更像“阿奥”的声
音,其音色近似呻吟声。
1 2 月 30 日。毛发继续脱落,有全身性脱毛的迹象。量
体重结果异常:由于骨骼的增长(长度延伸)体重骤增至30 公
斤。狗继续卧床。
1 2 月 3 1 日。食欲异常旺盛。
(日记上有涂抹处。涂抹处后面潦草地写着:)
中午 1 2 点 1 2 分,狗清楚地叫了一声“久一伊一总”。
(记载到此中断。后来继续记载时显然是由于激动而造
成了笔误 :)
1 2 月 1 日(抹掉后又改为:)1 925 年 1 月 1 日。
早晨给沙里克拍照。它清晰地发出“局一总"的声音,而
且不断地大声这样叫着,像是感到非常快活。下午 3 点(下
面用大字写:)它居然发出了笑声(?),吓得女佣人季娜晕倒
1 8 4
在地。
晚间,连续 8 次发出“局一总一夜一于”和“局总"的声音。
(下面是铅笔写的斜体字:)
经过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对“局总夜于”这一声音的破
译,认为这是“渔业总局"① ……简直不可思议……
1 月 2 日。利用镁光灯拍下了沙里克微笑时的照片。
它今天从病床上下来,用后腿直立,颇有把握地站立约半
小时。身材高低几乎和我相仿。
(此处笔记本 中夹着一张纸 ,上面的记载是 :)
俄 国科学界险些遭受一次重大损失。菲·菲·普列奥布拉
任斯基教授病历。1 点 1 3 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陷入完
全昏迷状态。晕倒时他的头碰在椅子腿上。用缬草酊②。
当着我和季娜两人的面,狗 (当然,如果还可以把 它叫作
“狗”的话)用骂娘的脏话骂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记录中断)
1 月 6 日(时而用铅笔,时而用紫色墨水)
在它的尾巴脱落之后,今天它十分清晰地说出了“酒馆"
这个词。用录音机在录音。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茫然不知所措。
① 教授把狗发出的声音还原为字母,再倒过来读,便成为狗从前经常去觅食的鱼
店(“渔业总局"的下属门市部)招牌上的字了。
② 原文此句用拉丁文。 。
1 8 5
教授今日停诊。这个生物呆在诊察室。今天从下午5 点
开始,听见它在屋里来回走动,同时室内不断传出各种很下流
的骂人话和“再来两杯!”的声音。
1 月 7 日。它发 出许 多个单词的声音:“马车夫"、“没地
方"“、晚报"“、给儿童的最佳礼品”,还有大凡在俄语词汇中能
找到的各式各样的骂人话。
它的外貌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现在只是头上、颔下和胸
前还有毛,其它部位的毛全部脱光,露出了松弛的皮肤。性器
官部位在渐渐形成男性器官。头盖骨增大许多,但前额低平。
说实话,我真的要发疯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仍未痊愈。大部分情况由我进行观
察(用录音机、照相机)。
市里传开了谣言。
后果不胜枚举。今天白天整个胡同里挤满了闲人和老太
婆。现在还有些爱看热闹的人一直站在窗外。上午的几家报
纸上登出一条令人吃惊的消息“:关于奥布霍夫胡同里降落火
星人的传闻纯属无稽之谈。这一谣言是苏哈列夫卡街的商人
散布的,造谣者将受到严惩o”
见鬼,什么火星人? 简直是一场噩梦 !
《晚报》上的消息更妙——该消息说:有个婴儿刚出生就
会拉小提琴。报上还画了一把小提琴的插图,登了我的一张
照片,照片下的说明则是“:对婴儿母亲施行剖腹产手术的普
18 6
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它今天又说出
一个新词“:民警”。 ·
原来我的那张照片是厨娘达丽雅·彼得罗夫娜从教授的
相册上偷去的,因为她对我很爱慕。我把新闻记者们赶走之
后,有个记者偷偷钻进了厨娘的房间,拿去了她那张照片……
应诊 日的情景简直难以想像! 今天接了82 次电话。不
得不把 电话拔掉。那些无子女 的妇女们发疯似 的跑 了
来……
以施妄德尔为首的公寓管委会也全体光临了。他们自己
也说不清来干什么。
1 月 8 日。深夜。终于作 出诊断。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以真正科学家的态度承认了自己的失误,结论是:更换脑垂体
的结果不是恢复青春,而是完全的人化(此处画了 3 道着重
线)o 他的此项令人神往的、惊人的发现并不因此而稍有逊
色。 . .
那个家伙今天第一次在住宅内走了一趟。它在走廊里瞅
着电灯笑了一阵子。然后,由教授和我陪同,它来到教授的书
房。它稳稳当当地用两只后爪(这 4 个字被抹掉,改为:)用两
条腿站着,看上去像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小个子男人。
它又在书房里笑。它的笑使人不快,像是故意装出来的。
笑过一阵后,它搔搔后脑勺,回头望 了一眼,这时我记录下 了
他说得十分清晰的一个新词“:资本家"。它又骂起来。变着
法儿骂,滔滔不绝地骂,而且,看来是在毫无意义地骂。它的
骂好像是在放录音似的:仿佛是这个生物从前在什么地方听
,R 7
到过许多骂人话,这些话 自然而然地、下意识地印在它脑海
里,现在它就一串串地把这些话统统倒了出来。不过,我又不
是精神病专家,管它呢!
这个东西的骂骂咧咧不知为什么却令人吃惊地对菲利
普·菲利波维奇产生了极为沉痛的影响。教授有时候甚至无
力保持他平素那种新现象观察者的克制、冷静的态度,而像是
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有一次,那东西正在骂骂咧咧,教授忽然
神经质地高声对它喊:
“住 口!"
但他的喊声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沙里克在书房里转了一圈之后,我们两人好不容易才把
它弄回诊察室。
然后我同教授一起商量了一会儿。这时,我应该承认,我
是第一次看到这个 自信心很强、具有惊人智力的人陷入 了茫
然无措的状态。他像往常一样哼着歌曲,问道“:如今我们该
怎么办?"接着便 自问自答说“:去‘莫缝托’①,可不……‘从塞
维尔,到格林纳达’……去‘莫缝托’吧,亲爱的大夫……”他的
原话就是这样。我什么也没听懂。于是他解释说“:我是请求
您,伊万·阿尔诺德维奇,去给它买套衬衣、裤子和上衣。”
1 月 9 日。它的词汇量以平均每 5 分钟增加一个新词的.
速度在增大。从今天早晨起他开始说 出新的短句,仿佛这些
词和句子原来冻僵在它的意识里,现在又融化开,重新出现
了。词句一旦出现,它便能够使用。录音机从昨天晚上起记
录有“:别乱挤 !"“卑鄙的家伙 !”“下去,别站在踏板上!"“等我
教训教训你 !"“美国的承认o"“煤油炉o"
① 国营莫斯科缝纫工业托拉斯的简称。这里指其下属的服装商店。
1 8 8
1 月 1 O 日。给它穿上 了衣服。穿里面的衬衫时它很满
意,甚至还快活地笑着。但它不愿意穿衬裤,用沙哑的声音大
叫着表示抗议,但喊出的话却是“:挨着个儿来,狗杂种,挨个
儿!”最后还是穿上了。袜子它穿着大。
(笔记本里此处画着几幅示意图,根据其特征判断,显然
这是表示狗爪子变为人脚的过程的o)
足的后半部骨骼(跗骨①)伸长。长出脚趾。趾甲。
反复对它进行去厕所的训练。
女仆大伤脑筋。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生物具有相当的理解能力。情况
进展顺利o
1 月 11 日。它已经完全 习惯于穿裤子了。它摸 了摸菲
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裤子,快活地说出了一个较长的句子“:给
我一支烟,你的裤料还是带条纹的嘛。”
一 头上的毛发变细软,呈丝状。与人发极相似。但颅顶部
仍留有几小撮绛黄色毛。两耳上的最后一撮毛今天脱落。食
欲惊人。狼吞虎咽地大嚼鲱鱼。
下午 5 点,发生一重大事件:该生物说出的话第一次不是
与周围事物无关,而是表明它对周围事物的反应,即:当教授
告诫 它 :
“不要把吃剩下的东西扔在地板上……"
它出乎意料地回答说:
“去你的,混蛋 !"
教授受到极大震动。过了一会儿,教授心情平静下来后,
① 原文此二字用英文。
1 8 9
对它说: .
“假如你再敢骂我,或者骂大夫的话,你一定会受到惩
罚o”
就在这一瞬间我给沙里克拍了一张照片。我可以保证它
听懂了教授的话。它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相当激动地皱着
眉头看 了一会儿 ,但还是安静下来 了。
乌拉 ! 好极 了;它能听懂人语 1
1 月 1 2 日。它把两手伸进裤子 口袋。我们教导他不要
再讲 骂人话 。
它吹口哨,吹小调《哎哟,小苹果!》o
它总想同别人搭讪。
我不禁要提出几种假说:关于恢复青春的问题应该暂时
抛到九霄云外。现在无比重要的是另一个 问题:普列奥布拉
任斯基教授的绝妙实验揭开了人类脑髓的一个秘密。现在脑
垂体——人脑的这一小小部件—— 的神秘功能已经得到解释
——脑垂体决定人的外貌。它分泌的荷尔蒙可以命名为有机
体中最重要的荷尔蒙——外貌荷尔蒙。一个崭新的科学领域
展现在我们面前:无需什么浮士德的曲颈甑就造出了一个何
蒙古鲁士①。外科 医生的手术刀创造 出了一个新的人的个
体。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您就是创造者 ! (涂抹处。)
不过,我有些离题了……却说,这个新创造的生物开始和
人们攀谈 了。据我推测,情况是这样的:移植成活的脑垂体启
发 了狗脑中原有的语言中心,于是它便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
我认为,我们面对的是一副复活的、已经发达的脑髓,而不是
① 何蒙古鲁士:即“人造矮人”,或译“雏人";歌德的悲剧《浮士德》中,浮士德的弟
子瓦格纳在一个曲颈甑中造出的矮人o
I 9 D
一副新创造的脑髓。噢,对进化论的多么奇妙的证明! 噢,一
条把狗和大化学家门捷列夫联系到一起的伟大链条 ! 我还要
提出这样的假说:沙里克的脑髓中,在它还是一只狗的阶段便
积累下了无数的概念。它近来首先开始使用的那些话全是在
街头巷尾听来的下流话,是它听到后把这些话隐藏在脑海中
了……现在,我在大街上一遇到狗,心里便不由得产生一种恐
惧感:天知道它们脑子里藏着些什么。
沙里克是识字的。它识字(3 个惊叹号)。这原在我意料
之中。从“渔业总局"一事可知它识字。不过它是倒着念的。
我甚至还知道这个谜的谜底:问题在于狗的视神经的交叉。
这莫斯科究竟 出了什 么事啊——人 的头脑简直无法理
解。苏哈列夫卡街的 7 名商人已经因散布流言蜚语罪被捕入
狱,他们竟说什么布尔什维克招来 了世界末 日。这是厨娘达
丽雅·彼得罗夫娜带回的消息,她甚至说出了世界毁灭的具体
日期—— 1 925 年 1 1 月 28 日,即圣徒斯特凡 日,谣传说那天
地球将撞到天体轴上……有些善于招摇撞骗的家伙已经就此
问题开了什么讲座。真没想到我们移植脑垂体会惹出这么大
的乱子,闹得人们恨不得弃家逃走。我答应教授的请求,搬进
了他的住宅,和沙里克一起睡在候诊室里。现在,诊察室变成
了候诊室。施妄德尔的话应验了。所以公寓管委会在幸灾乐
祸。柜橱上的玻璃一块完好的也没剩,因为沙里克总在屋里
跳来跳去。我们好容易才使它改掉这毛病。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情绪有些奇怪。当我把 自己提出
的假说告诉他,说我认为有希望使沙里克发展成一个具有崇
高心理素质的人时,他却用鼻子嗤哼了一声,问道“:您真是这
l 9 J
么想的?"他那语调使我很不安:难道我错 了? 这位老教授又
想到别的什么问题 了。我忙于记录沙里克病历 的期 间,他一
直在反复研 究我们摘取脑垂体 的那个人 的生前经历o
(此处 日记本 中夹有一张纸 ,上写:)
克利姆·格里戈里耶维奇·丘贡金,25 岁①,未婚。非党
员。党的同情者。 曾三次被拘押并受审,均被无罪释放 I第一
次因罪证不充分,第二次为照顾其家庭 出身而免予起诉 ,第三
次因盗窃罪被判徒刑十五年,缓期执行。职业:串小酒馆演奏
俄 式三弦琴。
身材矮小 ,发育不很健全。肝脏肥 大 (酒精 !)o 死 因:在
酒馆里心脏被人用刀刺伤(地 点:普列奥布拉任斯克关卡附
近,酒馆名“:停车信号”)o
老教授在专心致志地研究克利姆·丘贡金的病历。怎么
回事? 我不明白。他还不时嘟囔几句,似乎是在埋怨事先没
有想到对丘贡金的尸体进行病理学和解剖学的全面检查。为
什么? 简直弄不明 白。摘取什 么人 的脑垂体难道还不都一
样 ?
1 月 1 7 日。因我患流感,几天没有记录。
这期间沙里克的外貌 已经最后形成o
1)按身体构造 已是个完全的人;
2)体重约3 普特②;
3 )身材较矮小;
4 )头较小;
① 原文前后不一致。前面曾说此人为 28 岁(见本书 191 页中)。——原编者注
② 1普特 = 16.38 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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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已开始吸烟;
6)进普通人的饮食;
7 )能 自己穿衣服;
8)可以自由交谈。
看,脑垂体的作用! (涂抹处)
我就此结束病历记载。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新的肌
体。对他的观察需重新开始。
附件:讲话速记、录音机录音磁带、照片。
签名 :
菲·菲·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的助手
医师博缅塔尔
.上
/\
一月已接近尾声。一个寒冷的傍晚。大家在等待开午饭,饭
后将开始门诊。候诊室人口的门框上钉着一张白纸,上面有教授
的亲笔字:
“我不允许在住宅内嗑瓜子 !
菲·普列奥布拉任斯基。”
下面是博缅塔尔用蓝铅笔写的小点心般的大字:
“自下午 5 时至次日早 7 时之间禁止弹奏乐器 !"
然后是女佣人季娜写的:
“您回来后请转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
了。费道尔说他和施妄德尔在一起。”
下面又是教授的字:
“镶玻璃的还要我等一百年才能来吗?"
,9 3
接下去是达丽雅·彼得罗夫娜(用印刷体)写的字:
“季娜到商店去了,她说把他带回来。”
餐室里一派傍晚的气氛。透过真丝灯罩射出的灯光非常柔
和。餐橱内反射的光被分成两道,因为柜橱的玻璃镜上糊着成对
角线的宽纸条,形成一个大斜十字。教授正俯身在桌上认真地读
着一大张摊开的报纸。他的脸被掠过的一道道闪光所扭曲,牙缝
里时而挤出几个字,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什么。他在读一则简讯: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按照腐朽的资产阶级的说法
是 )非婚生子。瞧瞧我们这些伪科学家资产 阶级分子吧,他们
就是这样消遣的! 只要公正法律的光辉之剑还没有在这些人
头上闪出红光,他们每个人还是会占据 7 个房间的。
施……尔
有人在熟练地演奏着俄式三弦琴,豪放而热情的琴声透过两
道墙壁执拗地传进餐室“,明月的光辉"变奏曲的巧妙旋律和眼前
这简讯中的词句在教授脑海里混成一锅粥,使他感到可恶而又可
恨。读完简讯,他 自嫌晦气地回头唾了一 口,无意识地轻声哼起
来:
“明月的光……辉,照耀……明月的光辉……照耀……呸! 让
它给缠住了,这该死的曲子!"
教授按了按电钮。厚呢料门帘掀开一道缝儿,露出季娜的脸。
“去告诉他,五点了,不要再弹了。还有,请你叫他到这儿来一
趟。"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坐在桌旁的圈椅上,左手指间夹着半截褐
色雪茄。一个身材矮小、面貌丑陋的男人掀开厚门帘,站在门口。
他身子斜倚着门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他头上的毛发很硬,
像拔去农作物后的田野上的草丛,脸上蒙着一层没刮的绒毛。他
的前额又窄又低,使人吃惊,仿佛两道蓬乱的黑眉毛上面紧接着便
l 9 4
是毛刷般的浓密头发。
他的西装上衣沾满了稻草,左腋下撕开个大口子:花条毛料西
服裤的右膝处已经撑破,左膝部沾了些淡紫色油漆。脖子上结着
一条亮闪闪的天蓝色领带,看上去很刺眼,上面还别着个镶有假红
宝石的胸针。这领带的颜色可谓鲜艳夺 目,使得老教授甚至在时
而闭上他疲倦的眼睛时还仿佛看到,一片黑暗中天花板上或墙上
有个带浅蓝光环的火炬冒着熊熊火焰。教授的眼睛刚一睁开,便
又立即被晃得看不见了;因为地板上有一双半高勒皮鞋上的雪白
的保暖鞋罩反射过来强烈的扇形光。 .
“他像穿了双套鞋。”教授厌恶地这样想着,叹了一口气,哧哧
地用力吸着即将熄灭的雪茄。站在门口的那人用浑浊的眼睛瞅着
教授,嘴里叼着长嘴儿纸烟,听任烟灰落在衬衫前襟上。
这时,挂在墙上的一只木雕榛鸡旁边的钟敲了五下。教授开
始讲话的时候,钟内仿佛还在发出某种呻吟声。
“我好像已经说过两次了,请你不要睡在厨房的炉子后面,尤
其是白天 ,对吗?"
站在门口的人像喉咙里卡了块骨头似的干咳了两声,回答说:
“厨房里的空气我闻着比较舒服。"
他的声音不同寻常,沙哑低沉,像是对着小木桶喊似的瓮声瓮
气。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摇了摇头,问道:
“那条见不得人的东西IIl5 J L弄来的? 我说的是你那领带。"
那人的视线顺着教授手指的方向朝 自己的领带瞥了一眼,露
出得意的神色说: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领带多潇洒 ! 达丽雅·彼得罗夫娜
送的。"
“达丽雅·彼得罗夫娜送给您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双皮鞋也
一样。亮锃锃的像个什么? IS JL弄来的? 我对你们怎么说的? 我
,9 5
叫你们去买一双体一面一点儿一的鞋。可这叫什么? 难道博缅塔
尔大夫会挑选这种鞋?"
“是我叫他买这双漆皮鞋的。怎么? 我就不如别人? 您到铁
匠桥① 一带去看看,个个儿都穿漆皮鞋。”
教授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严正地说:
“今后不许再在厨房的木板床上睡觉。明白吗? 简直不成体
统! 要知道,您妨碍别人:那里住着妇女呢。"
男人的脸沉下来,嘴唇又噘起来了。
“哼,什么妇女 ! 有啥了不起?! 她们还想充贵妇人? 不过是
个平平常常的老妈子,可架子端得比政委夫人还大。我的事都怪
那个金卡② 爱多嘴。”
教授严厉地瞪了他一眼,说:
“绝不许您再管季娜叫金卡 ! 懂吗?"
沉默。
“我在问您,懂了吗?"
“懂了o”
“把脖子上那条破东西拿掉! 您……你……您去照照镜子,看
看您像个什么! 粗俗不堪嘛! 还有,我已经请求过您一百次了,请
不要把烟头扔在地板上。往后别让我在这所住宅里再听到一句骂
人的话 ! 不要随地吐痰! 那里有痰盂。用厕所的便池时要注意点
儿,别弄脏。不要再跟季娜搭讪。她已经向我提出过,说您总躲在
暗处悄悄盯着她。往后要注意 ! 是谁对患者这么回答问题的,说
‘狗晓得 !’? 看,您都干了些什么?! 把我这儿当成下流小酒馆啦?"
“我说,老爷子,您也太挤对我了吧。"那男人忽然哭丧着脸说。
① 即库兹涅茨基桥,当时这一带有许多发新经济政策财的投机倒把分子,即所谓
的“耐普曼”。
② 季娜的卑称或昵称。
J 9 6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气得脸通红,眼镜闪了两闪。
“这里谁是您的老爷子? 怎么如此放肆?! 不许再让我听到这
个词 ! 要称呼我的名字和父称 !”
小个子男人脸上露出粗鲁而不逊的表情,说:
“本来嘛 ! 您怎么总是没完没了? ……又是不许吐痰。又是
别抽烟。又是不能到什么地方去……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简直跟
在电车里一样嘛! 您怎么就不让我好好生活?! 再说,我叫了声
‘老爷子’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难道我请求您给我动手术来?"男人
愤怒地吠叫着“,您干的好事! 抓来一个动物,用手术刀在它头上
乱割了一气,这会儿又嫌弃它啦 !? 可我,好像是,并没有表示过同
意做手术吧。还有(那人翻起白眼望着天花板,仿佛在回想某种套
话),还有我的亲属们也一样,谁都没同意过。也许我还有权提起
诉讼呢 o"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雪茄滑落到
地上。他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嘿,这家伙 !”于是他眯起眼睛问
道:
“这么说,我把您变成了人,您倒还不满意? 也许,您还想到处
去刨泔水池,觉得那样好些? 觉得在大门洞里挨冻更好些? 嗯,假
如我当时知道这就好了! ……”
“您怎么老数落过去的事——泔水池,泔水池的?! 好歹我也
是 自己养活 自己的。可要是当初我死在您的手术刀下呢? 如果那
样,您有什么可说,同志?”
“要称呼我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教授疾言厉色地喊道“,我不
是您的同志 ! 荒唐透顶 !"同时他心里暗想“:可怕 ! 太可怕了 !”
“那当然咯 ! 还用说吗……"小个子男人用讥讽的口吻说,同
时得意地把搭着的一条腿抽回去“,这咱明白,您呐! 咱们哪配跟
您称同志 ! 哪配 ! 咱没念过大学,又没住过 1 5 个房间外带浴室的
住宅 ! 不过,如今您这一套也该收起来了! 现在每个人都有 自己
,9 7
的权利 ……”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听着此人的议论,脸色越来越苍白。男人
停止了自己的演说,手里捏着咬破的纸烟示威似的大步朝烟灰缸
走去。他的步态有些左右摇摆。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揉搓了好
久,脸上的表情显然在说“:这样行了吧 !? 行 了吧 !?”他捻灭烟头
往回走的时候 ,忽然把牙咬得吱吱响,一低头把鼻子塞进了腋下。
“抓跳蚤要用手 ! 用手指头抓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气急败坏
地冲他喊道“,我真不明白,您从哪儿招来这些个跳蚤?"
“什么意思? 难道我 自己会生出跳蚤来 ?"那男人似乎很生气 ,
“看来,是跳蚤喜欢我呗,”他说着伸进手去在袖子的衬里上摸了一
阵,果然把一小撮棉花般轻柔的红褐色东西扔了出来。
教授急忙把目光避开,转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装饰花纹,手指头
在桌子上打起鼓点来。那男人“处死"跳蚤后,退了几步坐到椅子
上。坐下时他的两只小臂举到胸前的翻领处 ,两只手软塌塌地耷
拉下来。他的两眼斜睨了一下地板上的镶木块。然后他便美滋滋
地欣赏自己脚上那双漆皮鞋,显然感到莫大的满足。教授朝那圆
皮鞋头上闪烁的两个耀眼的光点瞥了一眼,眯起眼睛问道:
“您还有别的事要对我说吗?"
“要说有事嘛,倒也很简单 ! 我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需要
有个证件 o"
教授不禁脸色一沉,皱了皱眉头。
“嗯……见鬼 ! 证件 ! 不过,的确也是……嗯……这个,也许,
用不着证件 ,能想点别的什么办法?"他的话音表明:他实在是心中
无数 ,感到很烦恼。
“您得了吧,”男人很 自信地说“,怎么能没有证件呢? 这可是
对不起了,不行 ! 您 自己也清楚,如今严禁没有证件的人存在。首
先,公寓管理委员会就不答应 !"
“这跟公寓管委会有什么相干?"
7 9 R
“怎么叫‘有什么相干’呢? 委员们一见到我,他们就问:对不
起,尊敬的,你什么时候才来报户口呀?"
“哎呀,上帝 !"教授烦躁地叫了一声“,好一个‘一见到我,他们
就问’……我能想像得到您会对他们说些什么。可我不是一再告
诫过您,不许您到楼梯上去转悠吗。”
“怎么? 我是囚犯?”那男人惊讶地问道。由于他意识到真理
在自己这边儿,他的脸甚至涨红了o“什么叫做‘转悠’?! 您不要
再用这些侮辱人的词儿了! 我也和所有的人一样,是用腿走路
的 o"
他一边说,一边用穿着漆皮鞋的脚在地板上蹬了几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目光移向一旁,不做声了。他想“:不论
如何,得克制自己。"他走到食品柜前,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很好啊,”教授的语气比刚才平静多了“,问题倒也不在于用
了个什么词儿。好吧,那么你们那个可爱的公寓管委会是怎么说
的?”
“他#1 til宝说什么? 可您也用不着骂他们是‘可爱的’。公寓管
委会是在维护权益。"
“这我倒要请教了,它在维护谁的权益?"
“谁的权益,很清楚嘛 ! 维护劳动者的权益。”
教授睁大眼睛问道:
“为什么您是劳动者?"
“这 ,明摆着的 ! 我又不是‘耐普曼’!"
“嗯,好吧。那么,为了维护您的劳动者的权益,管委会需要怎
么办呢?"
“明摆着的! 要给我报户口。他们说:哪儿见过住在莫斯科而
没有登记户口的人? 这是第一点。最主要的还是要拿到一张户口
登记卡。我不愿意当个不报户口、逃避劳动的黑人。再说,工会、
职业介绍所也都……"
,9 9
“那么,请问,我该根据什么去给您登记? 根据这块台布,还是
根据我的护照? 总不能不考虑具体情况吧!? 您不要忘记,您
是……嗯……这个……要知道,您是……这么说吧,您是个意外地
出现的生物,是实验室的产物。"教授的语气越来越缺乏自信。
小个子男人只是洋洋自得地沉默不语o
“好吧。需要给您报上个户口,总之,还要把一切都按照你们
那个公寓管委会的计划办,为此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您可是既无
名字,又无姓氏呀 !”
“您这话可不公道。名字嘛,我完全可以自己选一个。然后在
报上一登 ,齐啦 !”
“那您打算取个什么名字?"
小个子整了整领带,答道:
“波利格拉夫①·波利格拉佛维奇。"
“不许说混账话 !”教授把脸一沉说,“我是在跟您认真地谈
话。”
那人的小胡子和嘴角一歪,刻毒地笑了笑。
“这我就不大明白了,"他装出一副笑脸意味深长地说“,对我
嘛,要求是说话带脏字儿不行,吐口痰也不许。可我从您嘴里听到
的是一口一个‘混账,混账’。看来,在这俄罗斯联邦土地上是只允
许教授们骂人的咯o"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顿时满面绯红,想倒杯水喝,却把杯子碰
倒打碎了。他另取来一只杯子,喝了几口水,暗自想“:过不了多
久,他就要教训我了,而且他还会完全占住理。我快要控制不住自
己了。"
教授把坐椅转过来,面向那人,特别夸张地一躬身,以钢铁般
① 意思是“复写机"。这个词同时又是统管印刷出版事业的国营印刷企业联合公
司的缩写词。这里指出版物上注明的印制单位。
2 0 0
坚强的意志强制自己说:
“请——原谅。我的神经有些失控了。也是因为我觉得您取
的名字太奇特了。不过,我倒想知道,您从哪儿找了这么个名字?"
“公寓管委会建议的。他们帮我在月份牌上找,问我:你要哪
个? 我就选了它。"
“任何月份牌上都不可能有这类名字。”
“这话倒怪了,"那男人冷冷地一笑说“,现成的,就挂在您的诊
察室里嘛 o”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并不站起来,只往后一仰身,按了一下墙
上的电钮。季娜应声出现在门口o
“把诊察室挂的日历拿来o”
一阵沉默。季娜拿来 日历,教授问道:
“哪儿有 ?”
“3 月 4 号,还是个庆祝 日呢o”
“拿给我看……嗯……见鬼……季娜,把它扔进火炉去,马上
烧掉 !"
季娜惊奇地睁大着眼睛,拿起 日历出去了。小个子男人不以
为然地摇了摇头o
“请问,姓氏呢?"教授问。
“姓氏我同意继承原来的。"
“什么? 继承原来的? 那是什么?”
“沙里克夫呀o”
公寓管委会主任施妄德尔穿着皮上衣站在教授书房的写字台
前。博缅塔尔医师刚刚从外面回来,冻得两颊发红。他坐在软椅
上,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亚于他身旁的心慌意乱的教授。
“怎么写法呢?"教授烦躁地问道。
“这有什么,"施妄德尔说“,并不复杂嘛。只要您写个证明就
2 0 1
行,教授公民。如此这般写几句套话,说明本证明持有者确系沙里
克夫,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佛维奇,嗯……并说明他是……出生
在您的家里的o"
旁边软椅上的博缅塔尔感到莫名其妙,他转动了一下身子。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嘴角上的小胡子抽动了一下,说道:
“嗯……真见鬼 ! 想像不 出比这更荒唐 的事 了。他根本不是
生出来的,而只是……喏,总而言之……"
“至于他是不是生出来的……"施妄德尔幸灾乐祸似的慢条斯
理地说“,这是您自己的事……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教授,您不是
进行试验来着吗?! 是您造就了一个沙里克夫公民啊。"
“这很简单嘛 !"沙里克夫从书柜旁边叫道,他正在那里欣赏镜
子深处照出来的自己那条领带o
“我恳切地请求您不要在别人谈话时插嘴,"教授马上打断了
沙里克夫的话“,您说‘这很简单嘛’,错了,这很不简单 !”
“我怎么就不能插话?"沙里克夫委屈地小声嘟囔着,而施妄德
尔也立即对他表示支持,说:
“对不起,教授,沙里克夫公民的话完全正确。因为我们的谈
话涉及他本人的命运,他完全有权参加讨论。何况现在谈的是证
件问题。证件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东西。”
这时耳旁响起一阵震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室内的谈话。教
授对着话筒说“:是我……"他的脸随即变红,只听他大声喊道:
“请不要为这些鸡毛蒜皮打扰我。关您什么事?"他说着使劲
把耳机挂在小支架上。
一阵得意的春风从施妄德尔脸上飘过。
教授的脸却气成了紫红色,他喊道:
“总而言之,得尽快结束这件事o”
他说着从便条本上撕下一张纸,匆匆写了一些字,然后气冲冲
地大声念道 :
2 ,)2
“‘兹证明’……哼,鬼知道这叫什么事……嗯……‘本证明持
有者确系由于在实验室进行开颅大脑手术实验结果而产生的人,
他需要持有证件。’……见鬼 ! 我根本就反对人们领取这种荒唐透
顶的证件。‘签名: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相当奇怪嘛,教授,”施妄德尔气愤地说“,您怎么能把证件说
成是荒唐透顶的呢 ! 我不能允许一个没有证件的人住在本公寓,
何况他是个没有在民警局登记可服兵役的人。万一同帝国主义豺
狼打起仗来怎么办?"
“我才不去任何地方打仗呢!”沙里克夫忽然皱着眉头对着书
橱吠叫了一声 。
施妄德尔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颇有礼貌地对沙
里克夫说 :
“您啊,沙里克夫公民,刚才这话可讲得非常缺乏觉悟呀,登记
服兵役还是必要的。”
“登记我可以登记,要我去打仗绝对没门儿 !"沙里克夫怏怏不
快地回答说,一边整理着领带的花结。
这回轮到施妄德尔感到难堪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则气
愤而忧伤地同博缅塔尔医师交换了一个眼色,像是在说“:您瞧这
道德水平 !”博缅塔尔也会意地点了点头。
“我在手术时受了重伤,"沙里克夫愁眉苦脸地低声说“,你看,
把我弄成了什么样子 !”他指着自己的头部说。他的前额上从左到
右有一道很新的手术伤疤。
“您是个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者吧?"施妄德尔高高扬起眉毛
问道。
“理应发给我一张白卡①。"沙里克夫说,并不直接回答问题。
“喏,好吧,眼下这事并不重要,"感到吃惊的施妄德尔回答说,
① 免服兵役的证明。
2 0 3
“重要的是我们要把教授开的证明送到民警局去,他们会发给您证
件的o"
“还有一件事,唉……”这时,像是一直在为某种思虑所折磨的
教授忽然打断了施妄德尔的话 “,请问,这座公寓楼里还有没有空
房间? 我愿意买一间。"
施妄德尔的深棕色眼珠里冒出惊讶的浅黄色的火花,他回答
道:
“没有,教授,十分遗憾。而且连空出来的可能性都没有。”
教授紧闭着嘴,什么也没说。这时,电话铃声又疯狂地响起
来。教授默默地从小支架上抓起耳机,什么也没问,便扔掉了。耳
机打了几个转儿,吊在浅蓝色电话线上不动了。在场的人都不由
得吃了一惊。博缅塔尔医师暗想:“老先生的神经快要支持不住
了。”施妄德尔两眼滴溜溜转着,略一躬身,走出了房间。
沙里克夫也跟着施妄德尔走了出去,他脚上的新皮鞋的缘条
发出吱吱的响声。
书房里只剩下教授和博缅塔尔。沉默片刻后,教授微微摇了
摇头 ,说 :
“说实话,真是一场噩梦。您看到没有? 我可以对您发誓,亲
爱的大夫,这两个星期中我感到的疲劳比过去十四年加起来都严
重 ! 我告诉您,这个家伙叫人受不了! ……”
远处传来一阵不很响的玻璃破碎声。接着是裂帛般的一声妇
女的忍声尖叫,但马上又都沉寂下去。魔鬼贴着走廊墙上的壁纸
朝诊察室奔去,诊察室里又有什么东西咕咚一声响,然后那魔鬼似
乎又折了回来。房门哐啷哐啷响起来,厨房里传来厨娘达丽雅的
低声喊叫,然后是沙里克夫的吠叫声。
“上帝啊,又在搞什么 !"教授大声说着朝门口跑去。
“准是猫。"博缅塔尔医师猜测说,也跟上去。他们穿过走廊跑
进前室,从前室又折向通往浴室和厕所的走廊。季娜从厨房里冲
2 0 4 ’
出来,和教授撞了个满怀。
“我说过多次了,不许让猫进来 !”教授气急败坏地吼叫着“,他
在115 JL? ! 伊万·阿尔诺德维奇,求求您,您去安抚一下候诊室的病
人 !"
“他在浴室,那魔鬼在浴室里!”季娜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教授用力去推浴室的门,但门从里面插着。
“马上把门打开 !”
没有回答,只听见锁着门的浴室里响起什么东西爬墙的声音,
洗脸盆落地的响声,还有沙里克夫的瓮声瓮气的粗野喊叫声:
“我当场弄死你 ! ……"
自来水管的水响起来,接着是流水声。教授靠在门上,想用身
体把门撞开。忙得满头大汗的厨娘达丽雅·彼得罗夫娜出现在厨
房门口,她的脸奇怪地扭曲着。浴室和厨房之间的墙上部,靠近天
花板处,一扇玻璃窗发出清脆的响声裂开一道缝,两块玻璃飞出
来,紧接着是一只硕大的、全身生着老虎斑纹、像旧警士似的脖子
上结着个浅蓝色蝴蝶结的公猫从窗里蹿了出来。猫恰巧落在桌上
一个长盘子上,把它砸成两半,又从桌上掉下来,然后猫用三条腿
在地板上转了个身,舞蹈似的抬起右前腿晃着,钻进了通往后门的
楼梯处的一个门缝。那门缝随即扩大开,公猫去处出现了一张包
着头巾的老太婆的脸。接着,老太婆的白花点布裙子也出现在厨
房房门里了。老太婆抬起手,用食指和拇指擦了擦干瘪的嘴唇,浮
肿的眼睛射出的刺人目光在厨房里扫了一下,好奇地说:
“哎哟,我的上帝 !"
气得脸色苍白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步走进厨房,厉声问老
太婆 :
“您有什么事?"
“我是好奇,想来看看会说话的狗。"老太婆讨好地望着教授的
脸说,一边画着十字。
2 D S
经老太婆这一解释,教授的脸气得更加苍白了。他走到她跟
前,压低声音说:
“马上给我从这里走开 !"
老太婆向门口退去,气呼呼地嘟囔着:
“您也太不客气了,教授先生。”
“我说叫你走开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又重复了一遍 ,眼睛像
猫头鹰似的瞪得溜圆。他亲手在老太婆身后砰的一声把后门关
上,对厨娘说“,达丽雅·彼得罗夫娜,我不是吩咐过吗!"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厨娘举着两只捋起袖子的胳膊,握着
拳头哀告说“,我有什么办法呢? 这些 El子一天到晚不知有多少人
往这里涌,闹得我什么活儿也干不成。"
洗澡间里仍然传出令人不安的哗哗的流水声,但已听不见沙
里克夫的声音。这时博缅塔尔医师走进来。教授对他说:
“伊万·阿尔诺德维奇,我请您……嗯……候诊室有多少病
人?"
“11 位。"博缅塔尔回答。
“让他们都回去吧,今天我不看病了。"
教授拳着手指敲了敲浴室的门,大声说:
“请您马上出来 ! 为什么从里面插门?"
“喔,喔 !”浴室里传出沙里克夫可怜巴巴、含糊不清的叫声。
“见鬼 ! 什么? ……我听不见 ! 你把水龙头关上 !"
“汪 ,汪 !”
“叫你把水龙头关上 ! 他搞了些什么呀,莫名其妙?!"教授再
也压不住怒火,大声喊叫起来。
季娜和厨娘达丽雅张着嘴巴,眼睛绝望地盯着浴室的门。流
水声之外又出现了一种可疑的“啪啪"的拍水声。教授又用拳头咚
咚地砸 了几下门o
“他在这儿呢!"达丽雅·彼得罗夫娜从厨房里喊了一声。
2 0 6
教授急忙跑进厨房。他看到: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佛维奇·
沙里克夫正从天花板下面的打破的玻璃窗里伸出头来。他那令人
厌恶的嘴脸歪扭着,两眼像是马上要哭出来,鼻子旁边有一长道抓
伤,刚流出的鲜血还在反射着红光。
“您疯了?"教授问道“,为什么不从门里走出来?”
这时沙里克夫自己也感到忧伤和可怕了,他向四周瞅了一下,
回答说 :
“我把门锁碰上了o”
“那就把锁打开嘛 ! 怎么,您从来没见过锁?” ’
“可这该死的锁开不开 !”沙里克夫惊慌失措地回答。
“老天爷 ! 他把保险也给碰上了!"季娜两手一扬,喊道。
“您看看,门锁上有个小钮,’?教授大声冲浴室里喊,竭力使 自
己的声音压过流水声“,您往下按按那个小钮……往下按 ! 往下 !"
沙里克夫的脸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它又出现在窗口。
“里面屁也看不见o"沙里克夫冲窗外吠叫,他心里也着实发慌
了o
“您开开灯嘛 ! 瞧,这家伙真给吓傻了!"
“那死猫把灯泡打碎了,”沙里克夫回答“,刚才我要去抓那躁
猫的后腿,把水管上的阀门碰掉了,现在怎么也找不到。"
浴室外的 3 个人不约而同地拍了一下手,无可奈何地呆住了。
大约 5 分钟后,博缅塔尔、季娜和达丽雅·彼得罗夫娜三个人
并排坐在卷成圆筒放在浴室门口的湿地毯上,用身子压着地毯堵
住门下面的缝,不让水流出来。看门人费道尔点起达丽雅·彼得罗
夫娜当年结婚时用的红蜡烛,正登着木梯往天窗里爬,他那穿着大
灰方格裤子的屁股在空中晃了一下,消失在天花板下那个黑窟窿
里。
“嘟……咕,咕!"浴室里的流水声中夹杂有沙里克夫的叫声。
有几股受到压力的水从小窗户里喷射到厨房的天花板上,然后就
2 仃7
再也听不见流水声了。
浴室里传出了费道尔的声音: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反正还是得打开浴室的门。让水流出
去吧,然后我们再从厨房里把它吸干o”
“打开吧 !"教授气呼呼地大声说。
坐在地毯上的 3 个人站起来 ,一齐用力挤开了浴室的门。里
面的水登时涌进小走廊,在这里分成 3 股:一股往前流,流进对面
的厕所,一股向右流人厨房,还有一股流向前室。季娜踩着水连蹦
带跳地跑过去,砰的一声关住前室的门。费道尔蹬着没过踝骨的
水从浴室走出来,不知为什么脸上带着微笑。他全身湿漉漉的,像
是穿着一身油布衣服。
“好容易才堵住,压力很大。"他解释说。
“那家伙在哪儿?”教授问道。他不住地埋怨,但也只好抬起一
条腿站着 o
“他不敢出来。”费道尔憨厚地笑了笑,解释说。
“您会打我一顿吧,老爷子?”浴室里传出沙里克夫哭丧的声
立
日 0
“蠢货 !”教授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季娜和达丽雅·彼得罗夫娜把裙子挽到膝盖以上,赤着腿,还
有沙里克夫和看门人也都卷起裤腿,光着脚,大家一起用湿抹布蘸
厨房地板上的水,然后再把水拧进脏水桶或下水池。一时无人照
管的炉灶发出呜呜的叫声。地板上的水从门缝下面哗哗地流下楼
梯 ,从护栏之间的空当儿落人地下室。
这时博缅塔尔正在前室踮起脚站在镶木地板上的水洼里,通
过微微启开的门缝(门上仍然挂着铁锁链)同门外的人进行谈判。
“今天没有门诊了,教授身体不好。请各位别堵在门口,我们
这里的水管子裂了……” -
“那什么时候才能应诊呢?"门外的声音仍想问个究竟“,我只
2 0 8
想请大夫稍稍看一下……"
“不行啊,”博缅塔尔从踮着脚的姿势改为用脚跟站着“,教授
在卧床休息,而且我们的水管子裂了。请明天再来吧。季娜,亲爱
的,请先从这边儿擦,不然水会流到前面楼梯上去。"
“这抹布不吸水。"
“我们马上用茶缸子舀,”费道尔回答说“,马上舀!"
门铃声一次接着一次,站在门内的博缅塔尔累得不行,只好把
脚掌放平踩在水里了。
“什么时候做手术呀?"门外的人纠缠不休地问,并且企图从门
缝探进头来。
“水管子裂了……"
“我可以穿套鞋进去……"
门外晃过几个青色的人影。
“不行 ,请明天来。”
“可我是预约好的呀。”
“明天吧。家里的水管子出了故障。”
费道尔继续蹲在医师脚旁的水洼里转来转去,用茶缸舀水。
被抓破脸的沙里克夫这时却想出了一个新招儿:他把一块大抹布
卷成筒,自己趴在水里用那抹布从前室把水推回厕所方向。
“你干什么,怪物?! 你想让全家都遭水淹吗?"达丽雅·彼得罗
夫娜对他怒吼“,把水拧到下水池里去 !"
“拧到什么下水池里 !”沙里克夫一边继续用两手捧浑水,一边
回答“,水都要流到前室去了。"
随着咯噔咯噔的几声响,一条长凳被推到走廊。人们看见:教
授穿着带蓝条纹的袜子站到长凳上去,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伊万·阿尔诺德维奇,用不着一一回答那些人。您去卧室休
息一会儿吧,我递给您双拖鞋。”
“没关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这算不了什么。”
2 0 9
“您穿上套鞋吧o"
“不要紧,反正脚已经弄湿了o”
“哎呀 ,上帝 !"教授难过地叹了一 口气 o
“可不,这东西坏透了!”沙里克夫忽然插了这么一句,他手里
端着个大汤碗,蹲着身子走出来。
博缅塔尔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忍不住笑起来。教授气得两
个鼻翅儿直呼扇 ,眼镜里面闪了一下红光。
“请问,您这是说谁?"教授站在高处问沙里克夫。
“说猫呗。这东西的确太坏。”沙里克夫回答说,眼睛不住地扫
着周围o
“告诉您,沙里克夫,”教授喘了口气说“,我实实在在是从未见
过比您更不知羞耻的人。"
博缅塔尔大夫又嘿嘿地笑了两声。
“您呀,”教授继续说“,简直是厚颜无耻。您怎么还能说出这
种话? 这一切不都是您搞的吗? 而您竟然还……噢,太不像话 !
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
“沙里克夫,"博缅塔尔也讲话了,“您说说,您追猫还要追多
久? 您也应该知道些羞耻嘛 ! 要明白,干这种事很丢人 !"
“是个野人 !"
“我怎么是野人?"沙里克夫沉着脸说“,我根本不是野人。我
就是不能容忍家里有猫。猫只知道到处乱蹿,总想方设法偷点东
西吃。达丽雅的肉馅就是它偷吃了。我本想教训教训它。"
“您还是先教训教训自己吧 !”教授对他说“,您去照照镜子,看
看您那副模样儿 !"
“可不,这只眼差点儿没让它弄瞎 !”沙里克夫举起一只肮脏的
湿手揉着眼睛,伤心地说。 .
泡湿变黑的镶木地板有些干了;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像在浴
室里一样蒙上一层雾气;I、-j铃声也终于不再响了。这时,菲利普·
2 l D
菲利波维奇穿着一双红色精制山羊皮拖鞋站在前室,对看门人说:
“这是给您的,费道尔。"
“非常感谢。"
“您赶紧去换换衣服吧。对,还有:您去达丽雅·彼得罗夫娜那
儿喝上两杯伏特加吧。”
“非常感谢。"费道尔说。他犹疑了一下,又说“,还有件事,菲
利普·菲利波维奇。很抱歉,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还得向您要
七号住宅的配玻璃钱……是沙里克夫公民扔石头打碎的……"
“是扔石头打猫吗?”教授问道,他的脸又蒙上一层阴影。
“那倒也没啥了。可他是冲那家主人扔的,人家扬言要告到法
院去呢o"
“见鬼 !”
“是沙里克夫去搂抱那家的厨娘,所以主人才赶他走的,他就
扔石头打人家。总而言之,闹得够丢人的。"
“嗯,往后再有这类事,我求您马上告诉我! ……配玻璃要多
少钱?”
“1 卢布 50 戈比。"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又掏出 3 枚崭新的半卢布银币交给费道
尔。
“哼! 还得给那坏蛋 3 个银币,”沙里克夫在门口用喑哑的声
音说“,是他自己……”
教授猛地转过身,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走过去推搡沙里
克夫,一直把他推进候诊室,关上门,上了锁。沙里克夫马上用拳
头在里面砸门。
“不许砸门!”教授的声音表明他已经是个病人了。
“喏,真是的,”费道尔意味深长地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不要
脸的。”
这时,博缅塔尔大夫突然站到教授面前,劝道:
2 7 ,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求求您,别太激动。”
这位精力充沛的医师打开候诊室的门,进去了。从里面马上
传出他大声说话的声音 :
“您在干什么? 难道这里是小酒馆?!"
“该……"费道尔又果断地补充说“,就该这样……扇他两耳光
才好……"
“哎,费道尔,您在说些什么呀 !"教授伤心地嘟哝了一句。
“噢,请原谅,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 我是替您难过啊。”
七
“不行 ,不行 ! 绝对不行 !"博缅塔尔坚持说“,请把餐巾戴好 !"
“哎呀,这有啥? ! 真是的o"沙里克夫忿忿地嘟嚷着o
“谢谢您,大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温存地对博缅塔尔大夫
说“,要不,我都不耐烦再给他提意见了。"
“只要不戴好餐巾,我就不让您吃饭。季娜,来把沙里克夫那
份拌凉菜撤下去 !”
“怎么能‘撤下去’呢?"沙里克夫泄气了,急着说“,我马上戴好
不就得了嘛 !"
沙里克夫左手护住菜盘不让季娜端走,右手急忙把餐巾胡乱
塞进领口,弄得 自己像个理发馆的顾客。
“还有,请用叉子进食。”博缅塔尔补充说。
沙里克夫长叹一口气,只得耐着性子用叉子在很稠的浇汁中
慢慢捞鲟鱼片。
“我再喝点伏特加吧?"沙里克夫以问话方式提出要求。
“您还没喝够?"博缅塔尔问道“,近来您过分贪酒了。"
“您舍不得?"沙里克夫低着头斜了大夫一眼,问道。
“净说些蠢话……"教授严厉地插话说。但是博缅塔尔拦住教
2 ,2
授,立即说:
“您请放心,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自己同他谈。我说,沙里
克夫,您这是胡说八道。尤其令人气愤的是您那种断然不容分说
的自信语气。酒嘛,当然,我并不是舍不得。何况您喝的又不是我
的酒,酒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我只是认为喝酒有害无益,这
是第一。其次,不喝酒时您的举止已经很不成体统了,何况再喝了
酒呢。"博缅塔尔说着指了指旁边糊着纸条的餐具橱。“季娜,劳驾
再给我拿点鱼来。"
这时沙里克夫却乘机伸手拿过小长颈玻璃瓶,眼睛瞟着博缅
塔尔大夫,迅速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还有,要喝酒,按理也该先敬别人,”博缅塔尔接着说“,而且
应该这样:先请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喝,然后请我,最后再 自己喝。”
沙里克夫嘴角上飘过一丝隐约可见的讥讽的哂笑,但他还是给大
家的小酒杯里斟满了酒。然后他便议论起来:
“我看你们这里呀,什么都要讲究排场,餐巾要这样儿戴,领带
要那样结,又是‘对不起’,又是‘请吧——麦尔西’。可要是来真格
的,却根本没有。简直是 自立规矩,自找罪受,像沙皇统治时期一
样嘛 o"
“那么,请问,怎样才算是‘来真格的’呢?”
沙里克夫并不回答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问话,只是举起酒杯
说:
“喏,祝贺一切都……"
“也祝贺您。"博缅塔尔不无嘲讽地回答了一句。
沙里克夫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皱了皱眉,拿起一小块面包举到
鼻子跟前闻了闻①,然后才把它大口吞下去,这时他的两眼充满了
泪水 o
① 社会下层群众和流氓无产者中的酒徒的习惯。
2 13
“嗯,老——手——了!”教授忽然像在沉思中自言自语似的一
字一顿地说。
博缅塔尔惊奇地瞥了教授一眼,问道:
“对不起,您是说……"
“老手了!”教授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痛苦地摇摇头“,如今已毫
无办法 了。是克利姆 !”
博缅塔尔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用锐利的目光凝视着教授的眼
睛问道:
“您这样设想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这里没什么好设想的,我确信如此。”
“莫非……”博缅塔尔刚想往下说,但瞟了沙里克夫一眼,便住
口了。沙里克夫疑心重重地蹙起眉头。
“斯帕特尔①……”教授低声说。
“故特 o②"助手博缅塔尔回答。
季娜端上烤火鸡来。博缅塔尔给教授斟了一杯红葡萄酒,然
后又让沙里克夫o
“我不要,我最好还是来伏特加。:’沙里克夫满脸油亮,额头上
冒着汗珠儿,情绪已大为好转。教授喝下一杯葡萄酒后也显得温
和多了:一双清澈的眼睛不时地向沙里克夫投去充满善意的目光。
沙里克夫的黑头在雪白的餐巾衬托下活像白色奶油上落着一只苍
蝇。
博缅塔尔喝下几杯之后也似乎增加了活力。
“喏,咱们俩今天晚上怎么过?"他问沙里克夫。
沙里克夫眨了眨眼,答道:
“去看马戏吧,最好了。"
“每天去看马戏,依我说,未免无聊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和
①② 德语“:以后再说……"“好吧。"——原编者注
2 1 4
颜悦色地插话说“,要是我的话,至少得去一次剧院。"
“看戏我不去。”沙里克夫相当反感地回答,同时把手指放在嘴
前打了个饱嗝儿。
“在餐桌上当众打嗝儿会影响别人的食欲。"博缅塔尔禁不住
又对他提出了意见。“对不起……我想问一句,您究竟为什么不喜
欢看戏 ?”
沙里克夫像看望远镜似的对着空酒杯瞅了一会儿,想了想,噘
起嘴说 :
“一个个全都在装蒜……没完没了地讲话,总在讲话……全是
反革命的。”
教授往哥特式坐椅靠背上一仰身,哈哈大笑起来,露出口中闪
闪发亮的金牙套。博缅塔尔也笑得一个劲儿地摇头。
“您最好读点书什么的,”博缅塔尔对沙里克夫建议说“,不然
的话 ,您……”
“书嘛,我本来就在看,一直在看……"沙里克夫这么说着,忽
然又猛地抓过酒瓶,迅速给自己倒了大半玻璃杯伏特加。
“季娜,"教授慌忙喊道“,请您快把伏特加撤掉,不要酒了。那
么,您在看些什么书?"教授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幅图画:没有人烟的
荒岛,棕榈树,披着兽皮、戴着尖顶帽的人。心想:必定是《鲁宾逊
漂流记》。只听沙里克夫说:
“是一本……叫什么来着……一本通信集……是恩格斯同那
个……他叫什么来着……那个魔鬼,对,叫考茨基,同他的通信。"
刚叉起一块白肉要往嘴里送的博缅塔尔举着叉子呆住了。菲
利普·菲利波维奇手里的葡萄酒杯倾斜着,酒洒在桌子上。沙里克
夫却趁机干掉了他那大半杯伏特加。
教授两肘支在桌上,眼睛凝视着沙里克夫问道:
“那么,请问,您读过之后有些什么感想?"
沙里克夫耸耸肩说:
2 ,S
“我不赞成o"
“不赞成谁? 不赞成恩格斯,还是考茨基?”
“两个都不赞成 !"沙里克夫回答。
“这可太有意思了,真的……‘谁敢说,另一个,如你这般,莫怪
我,不留情,送他归天……’那么,您自己想提出些什么建议呢?”
“这有什么要建议的? ……您瞧他们 ,写呀,写呀,没完没了地
写……又召开什么大会 ,还有那些个德国人……弄得人头 昏脑涨
的。其实,把什么都拿来,大家分分,不就齐了吗! O 0 0.0 Q O"
“我想的正是这样,"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在桌布上拍了一下,
又高声说“,我原来的猜想正是这样的!”
“您想必还知道分的方法吧?"博缅塔尔也颇感兴趣地问沙里
克夫。
“这还要什么方法?!”沙里克夫喝下伏特加后显然变得爱讲话
了,他解释道“,这非常简单。你们想想,有的一个人 占着 7 个房
间,只是裤子就有 40 条;可有的人却到处流浪,在垃圾箱里找食
吃,这像什么话 !?”
“您说的占 7 个房间的人,当然是指我咯?”菲利普·菲利波维
奇傲岸地眯起眼睛问道。
沙里克夫缩起肩膀,没有做声。
“那,好吧,我也并不反对大家分。博缅塔尔大夫,您昨天拒绝
了多少人挂门诊?"
“39 个人 o"医师立即回答。
“嗯……那就是……损失 390 卢布。好,就算是,fi ef] 3 个男人
的过错吧,妇女们——季娜和达丽雅·彼得罗夫娜——先不算。那
么您,沙里克夫,应该分担 1 30 卢布,请掏钱吧。"
“没那个便宜事儿!"沙里克夫吃惊地答道“,干吗要我掏钱?”
“为了水龙头和猫呀 !"教授突然大声喊起来,他已无法再保持
刚才那种讥讽的镇静态度了。
2 7 6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博缅塔尔大夫担心地叫了他一
:土}
尸 o
“您先别说,"教授没让博缅塔尔说下去,继续冲着沙里克夫
喊“,都是为了您干的好事,使我们不得不停止门诊 ! 这叫人无法
忍受 ! 一个人在家里乱蹦乱跳,弄坏自来水管,这不和原始野人一
样吗?! 是谁把波拉苏赫尔太太家的猫咬死的? 谁? ……”
“沙里克夫,您前天还在楼梯上咬了一位妇女。”博缅塔尔也从
旁指责说。
“您还处在……”教授怒不可遏地咆哮着。
“可那女人打了我一个嘴巴,”沙里克夫尖声辩解说“,我这脸
又不是公家的,可以随便打吗?"
“那是因为您去摸人家的乳房嘛 !"博缅塔尔也喊起来,碰翻了
面前的高脚杯“,您还处在……”
“您还处在最低级的发展阶段 !"教授的声音压过了博缅塔尔
大夫“,您还是个正在形成的、在智力发展上还很差的生物,您的所
有行为都完全出于动物本能,而您竟然要在两个受过大学教育的
人面前,以完全令人无法容忍的放肆无礼态度,提出什么关于分配
所有财富的具有宇宙规模的建议,何况是个荒谬程度达到宇宙规
模的建议……与此同时,您自己呢,您还在偷着吃牙粉呢! ……”
“他前天就吃过。”博缅塔尔大夫证实说。
“您看。您听着,"教授继续大声训斥着,“我要求您在鼻子上
砍个痕ii三(D,(顺便问一下,您为什么把鼻子上涂的含锌药膏擦
掉?)我要求您牢牢记住:要少说话,要好好听别人对您讲的话;要
好好学习,努力成为一个多少能够为社交界所接受的成员。再顺
便问一句,是哪个坏蛋把那本书拿给您看的?”
① 俄罗斯成语的逐字译法,意思是:刻骨铭心地牢牢记住。此处因下面问到鼻
子,故按字面译出。
2 J 7
“在你们眼里谁都是坏蛋。”沙里克夫被这一阵两面夹攻搞得
头晕脑涨,他惊讶地说。
“不说我也能猜到。"气得涨红了脸的教授忿忿地喊道。
“喏,说就说。告诉您吧,施妄德尔给的。他可不是坏蛋……
他是为了让我能成长起来……”
“读了考茨基的书以后您是怎么成长的,这我已经看到了,’教
授大声说,他的脸色发黄,声音变得干哑而高亢“,今天的事再好不
过地说明了这一点。”他随手用力按了一下墙上的电钮,同时叫道:
“季娜 !"
“季娜 !"博缅塔尔也喊了一声。
“季娜 !"大吃一惊的沙里克夫也跟着喊叫。 .’
吓得脸色苍白的季娜跑进来。
“季娜,您去候诊室看看,那里有……那书是不是放在候诊
室?"
“在候诊室,”沙里克夫老老实实地回答说“,绿色的,像绿矾一
样。"
“那里有一本绿皮书……"教授对季娜说。
“噢,你们是要烧掉它吧?"沙里克夫绝望地喊道“,那书是公家
的,是从图书馆借来的呀 !"
“是一本通信集,书名叫做什么来着……是恩格斯和那个魔鬼
的通信……您去把它扔进炉膛 !"教授说。
季娜飞快地跑出去。
“说真的,这个施妄德尔太坏了,我恨不得见棵树就把他绞
死。"教授一边用力撕扯着烤火鸡的翅膀,一边大声说“,我们公寓
里住进这么个出奇的败类,简直像生了个疔疮。他不只是在报纸
上发表些胡言乱语……”
这时沙里克夫一直用含着嘲笑的恶毒目光盯着教授。教授朝
他瞥了一眼,不再做声了。
2 ,R
博缅塔尔忽然像预言家似的暗想“:啊,看来,我们这个家里今
后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季娜用圆盘子端来一个右边烤成红褐色、左边呈现着粉红色
的圆柱形甜面包,还有一把咖啡壶。
“我不吃甜面包。"沙里克夫马上沉下脸,用威胁的口吻宣布
说。
“谁也没有请您吃。希望您举止文雅些。博缅塔尔大夫,请用
吧o"
大家在沉默中结束了这顿午餐。
沙里克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揉皱了的带嘴儿纸烟,点着吸起
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喝过咖啡,掏出怀表看了看,轻轻按了一
下自鸣钮,那表发出悦耳的报时声:8 点 1 刻。教授习惯地往哥特
式坐椅的高靠背上一仰身,随手从旁边小桌上拿起报纸。
“大夫,那就劳您驾带他去看马戏吧。不过,看在上帝分上,您
务必先看看节目单,看看有没有猫演出。"
“怎么会让那种下流东西进马戏团呢。”沙里克夫皱起眉摇着
头说 o
“不,马戏团里什么样的东西都可能有。”教授一语双关地回答
说“,他们今天演什么?”
“所罗门马戏团的节 目是,”博缅塔尔念道“,是 4 个什么……
尤斯塞姆斯和死点上的人o”
“什么叫做‘尤斯塞姆斯’?"教授怀疑地问道。
“上帝才知道,从来没见过这个词。”
“那么,还是去看尼基塔马戏团的演出吧。总要一切都能看懂
才好 o"
“尼基塔 马戏 团里 ……尼基塔 马戏 团里 ……嗯.……有大
象……还有人的高难度技巧表演。”
“好吧。您对大象有什么看法,亲爱的沙里克夫?”菲利普·菲
2 I 9
利波维奇还有些不放心。
沙里克夫生气 了。
“怎么,难道我连这个也不懂? 猫嘛,是另一码事。大象可是
有益的动物。"沙里克夫回答。
“噢,那就好。既然是有益的动物,你们就去看看吧。您要好
好听博缅塔尔大夫的话。在马戏团的小卖部里千万别去搀和别人
的谈话。博缅塔尔大夫,我请求您别让沙里克夫喝啤酒。”
1 O 分钟后,沙里克夫戴着鸭舌帽,穿着厚呢大衣,把大衣领提
得高高的,同博缅塔尔大夫一起,乘车看马戏去了。教授的住宅里
完全静下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回到书房 ,打开台灯 ,厚厚的绿
色灯伞下射出的柔和灯光顿时使这宽敞的书房变得非常宁静。教
授在屋里来回踱着,嘴上的雪茄烟长时间地发出浅绿色火光,给人
以炙热感。他两手插在裤兜里,那微微谢顶的头和学者风度的前
额明显地表现出:他正为某种沉重的思虑所折磨。他有时咂一下
嘴,有时低声哼两声“驶向神圣的尼罗河畔……”,忽而又自言自语
地嘟哝几句什么。终于,他把雪茄放进烟灰缸,走近一个全由玻璃
制成的小橱,一拧开关,天花板下的 3 盏大瓦数电灯把整个书房照
得亮如白昼。他从玻璃橱的第 3 个格子里轻轻取出一个细长的小
玻璃瓶,皱起眉头冲着灯光仔细观察它。瓶中浓重而透明的液体
里浮游着一块灰白色的小东西,它并不沉到瓶底。这个小东西就
是从沙里克夫脑髓深处摘出的垂体。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眼睛
贪婪地盯着瓶中的物体,仿佛恨不得吞掉它。他时而耸耸肩,时而
动动嘴唇,时而哼一声或嗯一声,似乎想透过这块不沉底的灰白色
小东西窥察到某些惊人事件的动因,看清那些把普列奇斯田卡街
上这所住宅的生活闹得天翻地覆的事件的奥秘。
很可能这个学识渊博的人已经窥察到那动因了。至少我们看
到,他对瓶中的脑垂体进行了足够的观察之后,又把那小瓶放回橱
里,把玻璃橱锁好,把钥匙放进 自己的坎肩口袋。然后他又点燃一
2 2 0
支雪茄,长时间地吸着,把叼着的一端都咬烂了。最后,在完全的
孤独中,他像白发苍苍的浮士德一样,仰着发青的面孑L高声说道:
“真的,看来我是下定决心了o”
没有一个人对他的话作出反应。整个住宅里的一切声音都完
全沉寂下去了。我们知道,奥布霍夫胡同里通常到晚上 11 点钟就
不再有人走动了。窗外,极其偶然地可以听到远处传来个别迟归
者的脚步声,但这些声音在什么地方的窗帘里面响上几下,便也随
即静下来。书房里,只有教授小衣袋里的自鸣钟在他的手指下发
出温柔悦耳的报时声……教授在急切地等待着博缅塔尔医师和沙
里克夫看马戏归来 o +
八.
我们不知道教授下定了什么决心。从那天之后的一周中他并
没有做出任何不寻常的事。而这期间,或许正是由于他的无所作
为吧,这所住宅内的生活却充满了各种事件。
发生水龙头和猫事件后,过了五六天,公寓管委会派一个着男
装韵年轻妇女来找沙里克夫,交给他几张证件。沙里克夫把证件
装进口袋,马上便呼唤博缅塔尔医师。
“博缅塔尔 !”
“这不行,还是得请您称呼我的名字和父称 !"博缅塔尔说,气
得脸色都变了。这里还应该交待一句:6 天来博缅塔尔医师已经
同他的护理对象沙里克夫发生过 8 次 口角了,所以这些天奥布霍
夫胡同这所住宅里的气氛相当沉闷。
“那您对我也得称呼名字和父称 !”沙里克夫完全有理有据地
回答说 o
“不行 !"教授忽然在房门口大声说“,像您取的那种名字和父7
称我绝对不允许在这个家里叫。如果您不愿意别人直呼您的姓氏
2 2 ,
沙里克夫,我和博缅塔尔大夫都可以称呼您‘沙里克夫先生’。”
“我不是先生。称先生的人都在巴黎 !"沙里克夫大声狂叫。
“这都是施妄德尔教的 !"教授也大声说 “,嗯 ,好吧 ,以后我再
跟这个无赖算账。总之,只要我还住在这所房子里,我这里除了先
生之外就不许有别的什么人 ! 不然的话,你我二人之间就必须有
一个从这里搬出去。当然 ,十有八九是得您走 。我今天就要在报
上登个启事,而且,请您相信,我一定会给您找到个房间住的。"
“哼,可不,我就那么傻! 想让我从这里搬出去? 没门儿!"沙
里克夫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教授问道 ,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吓得博缅塔尔大
夫急忙跑过来,不安地轻轻扶住教授的胳膊。
“我对您说,莫西耶①沙里克夫,您别太放肆!"博缅塔尔也大
大提高了嗓门儿。沙里克夫往后退了一步,从衣袋里掏出 3 份证
件来 :绿色的、黄色的和白色的。他用手指头指着证件说 :
“看 ! 我是这里的住房合作组织的成员,我有权住在普列奥布
拉任斯基负责承租的第 5 号住宅里,并在这里占据 1 6 平方俄尺②
的居住面积o”沙里克夫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话“,祝福我吧 !”博
缅塔尔把它当作沙里克夫语汇中的一个新句,机械地在脑海里记
了下来。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咬着嘴唇,口也不张地从牙缝里迸出二-句
不够慎重的话:
“我发誓,早晚我非枪毙了施妄德尔这家伙不可 !”
从沙里克夫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以极大的注意力和敏锐的感
觉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了o
① 法语:先生。
② l俄尺等于 O.7 米。
2 2 2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沃尔吉赫蒂格①……"博缅塔尔警惕地
想提醒他 o
“不,太过分了……这么卑鄙 ! ……"教授用俄语高声说“,您
记住,沙里克夫……先生,如果您再有一次这类放肆行为,我就不
再向您提供午餐了,而且要根本拒绝您在我家里就餐。您占用 1 6
平方俄尺,很好嘛,但是,凭您那张癞蛤蟆皮颜色的证件我可没义
务供您饭吃,对不?"
这一来 ,沙里克夫有些害怕了。他呆呆地张开了嘴。
“我不能住在这儿而没饭吃,”他嘟哝说“,叫我N lilU I.,去吃饭?"
“那您的行为就得规矩点儿 !”两位神医异 口同声地说。
这一天沙里克夫相当老实,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只是他自己
出了点事:他乘博缅塔尔医师刚刚出去一会儿的工夫,把大夫的刮
脸刀偷来刮脸,结果在颧骨处划了一道大口子,教授和博缅塔尔医
师不得不给他缝了几针。而他 自己则鼻涕眼泪地哭了好半天。
第二天深夜,教授的书房里有两个人坐在绿色台灯的幽暗灯
光下——这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本人和他形影不离的忠实助手
博缅塔尔医师。家里别的人全进人梦乡了。教授照例穿着浅蓝色
长罩衫和红色拖鞋,博缅塔尔只穿着衬衫,裤子用蓝色吊裤带吊
着。两位医生之间摆着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相册,旁
边是一瓶白兰地、一小盘柠檬片和一个装雪茄的烟盒。两位科学
家在满屋子的雪茄烟雾中极其认真地讨论着刚刚发生的事件:这
天傍晚,沙里克夫偷了教授压在书房的吸墨器下面的两张 1 O 卢布
纸币,从家里溜了出去,很晚才回来,还喝得酩酊大醉。这且不说,
还有两个生人也跟他一起来了,在大门内的楼梯上嚷嚷了半天,硬
要在沙里克夫这里借宿。只披了件夹大衣便急忙出来给沙里克夫
开门的费道尔,一看这种场面,不得不给就近的第 45 民警分局挂
① 德语:当心些。——原编者注
2 2 3
电话。两个生人这才悄悄走掉。费道尔刚放下听筒,那两个人已
经不见了。可是,他们走后,原来放在前室大穿衣镜镜台上的孔雀
石烟灰缸却不见了,同时,教授的海狸皮皮帽和他的手杖也都不翼
而飞了。而那手杖是件纪念品,上面还嵌有金质的花字,写着“:敬
爱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留念。衷心感谢您的主治医师们,于……
日同赠。"日期是罗马数字 X X V o
“他们是些什么人?"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紧握着拳头追问沙里
克夫。
沙里克夫倚着挂在墙上的大衣摇摇晃晃、哼哼唧唧地说:他不
知道那两人是谁,但他们绝不是什么坏蛋或狗崽子,是好人。
“最叫人奇怪的是,那两个也都喝醉了呀,他们怎么会干得那
么麻利? ……"教授望着往常放纪念手杖的支架,深感惊讶地说。
“这些人是专干这行当的。”费道尔解释说。他接过教授赏的
1 个卢布,装进口袋,回房睡觉去了。
问起那两张 1 O 卢布钞票的事时,沙里克夫矢口否认他拿了,
而且还含糊其辞地说了些别的话,意思是:这所住宅里又不只有他
一个人在。
“噢,照你这么说,难道那钞票会是博缅塔尔大夫偷了?"教授
的声音很低,但那语气却很可怕。
沙里克夫晃了一下身子,睁开两只完全混浊的醉眼,提出了自
己的设想:
“说不定是季娜拿了……"
“什么?! ……”季娜像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捂住
没扣好扣子的短上衣的胸部,大声喊道“,他怎么能……”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气得连脖子都涨红了o
“您先别生气,好季娜,"教授伸手扶住她说“,您先别激动,这
事我们会处理的。"
季娜顿时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捂在锁子骨上的手掌微
7 2 4
微颤动着o ‘。
“喂,季娜,这副样子不觉得难为情吗? 谁能怀疑您? 哼,真丢
人 !"博缅塔尔大夫说,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才好。
“喏,季娜,你也真迂,噢,愿上帝饶恕! ……"教授也安慰她说。
但这时季娜的哭声突然停止,所有的人都不做声了。只见沙
里克夫的样子变得十分难看。他一头撞在了墙上,脸色变得煞白,
下巴不住地抖动,嗓子里发出一种类似“伊"或“耶”的声音,好像在
喊“唉唉唉 !"o
“快给这无赖拿个桶来,去诊室里拿!"教授命令说。
大家一起忙着照料生病的沙里克夫。最后,当博缅塔尔医生
搀扶着他去寝室睡觉时,他尽管脚步不稳,舌头发直,却还在用微
弱的声音美滋滋的、歌唱似的说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肮脏话。
这一切都发生在半夜 1 点钟左右。这时已是凌晨 3 点了,而
坐在书房里的两个人,或许是由于白兰地和柠檬的缘故吧,仍然毫
无倦意。他们已经吸了许多烟,满书房的烟气已经不再上下飘动,
而是形成一层层浓密的烟层在横向移动着。
心情激动、脸色苍白的博缅塔尔大夫微微欠起身,用诚挚坚毅
的目光看着教授,举起蜻蜓般的细腰酒杯,激情满怀地说: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 当年是您把我这个饥寒交迫的穷大学
生收留下来,并且安排在您的研究室工作的。这一点我永远不会
忘记。请您相信,您在我的心 目中远 比教授——导师更 为珍
贵……我对您怀有无比的敬爱……请允许我吻吻您吧,亲爱的菲
利普·菲利波维奇。"
“好吧,我亲爱的……”教授心慌意乱地答应着,站起身来,迎
着他张开两臂。博缅塔尔抱住他,热情地吻了吻那被烟熏黄了的
毛茸茸的胡子。
“请您相信,菲利普·菲利……"
“您太使我感动了,太使我感动了……谢谢您,”教授说“,亲爱
2 2 S
的朋友,过去动手术时我常常对您发脾气,喊叫,您就权当我年纪
大了,脾气暴躁,多多原谅吧。其实,您要知道,我很孤独啊……
‘从塞维尔,到格林纳达……”’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快别这么说,您好意思吗?"博缅塔尔怀
着燃烧般的热情由衷地说“,如果您不想让我难过,就请您别再对
我讲这样的话了……”
“嗯,谢谢您……‘驶向那神圣的尼罗河畔’……谢谢……我也
非常喜欢您,认为您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医师。"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对您说 !”热情的博缅塔尔几乎是在
喊叫。他跳起来,跑过去把通往走廊的门关严,回来压低声音继续
说“,您要知道,这是惟一的出路。我,当然,不敢贸然对您提什么
建议,可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看看您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您
过度疲劳,太累了,这样就不能继续工作了!”
“绝对不可能o"教授叹了口气,也肯定地说o
“说的就是呀,甚至无法想像,”博缅塔尔小声说“,上次您说是
为我担心,您知道这话使我多么感动啊,教授 ! 可是,我不是小孩
子了,我 自己也能想像到这事弄不好会产生多么可怕的后果。然
而,我深信确实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呀o" .
教授站起来,对博缅塔尔连连摆手,并大声叫道:
“不要诱惑我,别再说下去了。"他在屋里来回踱起来,带动室
内的烟波也随着他滚动。“我听都不想听。您明白吗,假如我们被
当场发觉,会是怎样的结果? 你我谁都没有可能指望依靠‘考虑到
本人的家庭出身……’这一条来逃脱,尽管都是初犯,并无前科。
大概您的家庭出身也不符合受照顾的条件吧,亲爱的朋友?”
“还受什么照顾呢,见鬼去吧 ! 我父亲原来是维尔诺① 市法
① 现称维尔纽斯,是立陶宛的首都。这里指的是加人苏联之前的资本主义国家
立陶宛的首府o
2 2 6
院的检察官。"博缅塔尔伤感地回答说,随手把杯中的白兰地一饮
而尽。
“喏,您看,这正合适:人家可以说您有遗传的劣根性。这是最
糟糕不过的。不过,对不起,我的出身比您更糟。我父亲原先是主
教堂的大司祭。麦尔西。‘从塞维尔,到格林纳达……在静谧的黑
夜里……’瞧,情况就是这样 ! 见鬼 !"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是世界知名学者,难道他们会为了这
么个,请原谅我说句粗话,为了这么个狗崽子……我想他们是不会
动您的,谅他们也不敢 !”
“那我就更不能走这一步了。"教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玻璃
柜橱,沉思着反驳说。
“那为什么?"
“因为您可不能算世界知名学者吧?”
“当然,我算什么……”
“喏,说的就是嘛。一旦出事,要我把同仁甩掉,自己靠着世界
知名学者的头衔溜之大吉,这种事,对不起,我做不出来……我虽
不才,好歹也是在莫斯科受过高等教育的,我可不是沙里克夫。”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说到这里傲岸地撑起肩膀,俨然像是一位
古代法国国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哎……"博缅塔尔伤心地叹了口气,高
声问道“,照这么说,怎么办呢? 您就这么静等着,等到把这个流氓
变成个真正的人吗?"
教授用手势制止博缅塔尔说下去,自己斟上白兰地,抿了一
口,又嗍了一小片柠檬,然后才开始说:
“伊万·阿尔诺德维奇,依您看,我这个人,喏,比如说,在人脑
器官的解剖学和生理学领域内,我是不是还多少懂一点? 您说
呢?"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这您还用问?”博缅塔尔深感惊奇地把
2 2 7
手 一 摊 o
“那,好吧。我也不必过谦。我自己也认为,就这一领域而论,
在莫斯科我还不能算是排在末位的……"
“可我认为,您不仅在莫斯科应该是首屈一指,而且在伦敦,在
牛津也都理应排在第一位 !"博缅塔尔急切地打断了教授的话。
“嗯,行啊,就算如此吧。那末 ,未来的博缅塔尔教授 ,我现在
可以告诉您:这件事(指:使他变成个真正的人——译者注)谁也办
不到。当然办不到。您甚至不必问为什么。直接援引我的话就可
以了,就说是我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说 的。费尼塔①! 他是克利
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突然这样庄严地高叫了一声,以致旁边的
玻璃橱也发出殷殷的回声。“他是克利姆 !”教授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博缅塔尔,您是我这一学派的第一名学生,而且,今天我已
经确信 ,您也是我的知心朋友。所以,今天 ,作为挚友 ,我要告诉您
一个秘密——当然,我知道,您绝对不会因此而嘲笑我的—— ,那
就是:我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这头老蠢驴在这次手术上大大地出丑
了,活像个刚上手术台的医学院三年级学生。不错,我的确有所发
现,您自己也清楚这是何等重大的发现 !”教授说着举起两手伤心
地朝窗帘的方向指了指,显然是在暗示整个莫斯科“,不过,伊万·
阿尔诺德维奇,您应该认识到,这一发现带来的惟一结果将是:我
们大家今后都将有一个沙里克夫骑在这里,就是这里 !"教授说着
用手掌使劲拍了拍他那肥胖的、容易患中风的脖颈“,等着瞧吧,没
错儿 ! 假如现在,"教授又充满激情地继续说“,有人来把我放倒在
这里 ,用鞭子狠抽我一顿,我一定会赏给他 50 卢布 ! 我敢对上帝
发誓……‘从塞维尔,到格林纳达……’啊,我真是见鬼了! ……要
知道,我在实验室坐了整整 5 年啊 ! 我从一个个脑髓里剥离出垂
体……您很清楚我是怎么工作的,做了多少工作,简直难以设想。
① 意大利语:到此结束! 完了。
2 2 8
可是,现在请问: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谁料想是为了有一天把一
只很可爱的狗变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恶的败类 !”
“这里是有些异常……"
“我完全同意。您看,大夫 ,是这么回事 :如果一个研究者不是
顺乎大自然、与大自然并行不悖地摸索着前进,而要强行使问题进
程加快并提前揭开帷幕的话,其结果就必然如此:让你得到一个沙
里克夫 ,吃不了兜着走吧 o”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假如摘取的是斯宾诺莎① 的脑垂体
呢?”
“是啊 !"教授又大声说“,是啊 ! 假如不幸的狗不死在我的手
术刀下,那也是可以的;不过,您自己也看到了,那是一次什么样水
平的手术。一言以蔽之,我菲利普·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有生以来还
没有做过那么难的手术。当然,也可以移植斯宾诺莎或者别的什
么奇人超人的垂体,从而把一只狗变成一个非常非常有价值的人。
但是,请问,究竟为了哪个魔鬼的需要去这么干呢? 请您向我解释
一下,既然任何一个老娘儿们随时都有可能生出个斯宾诺莎来,为
什么还要人工地去制造他? 罗蒙诺索夫② 的母亲不是在霍尔莫
戈雷镇附近生下了她那名扬四海的儿子吗?! 大夫,人类本身自会
操心这种事的,而且它也确实在按照进化法则办事,每年都坚持不
懈地从无数败类中间选择并创造出几十个为整个地球增光的天才
来。大夫,您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要驳斥您在沙里克夫病历上写
下的结论了吧。让它见鬼去吧,我的那个发现,也就是您也曾一起
为它奔命的那个发现,实质上是半文钱也不值……是的,伊万·阿
尔诺德维奇,就是这样,您不必争论。我已经彻底明白了。我这个
① 斯宾诺莎(1 632—1677),荷兰唯物主义哲学家,无神论者。
② 米·瓦·罗蒙诺索夫(1 71 1—1 765),俄国第一个世界驰名的自然科学家和诗人,
哲学家,现代俄罗斯标准语奠基人,历史学家。生于霍尔莫戈雷镇附近的杰尼
索夫卡村的一个渔民家庭。
2 2 9
人从不信口开河,这一点您十分了解。从理论角度看,这个发现的
确很有趣。那也好嘛 ! 生理学家们也会喜出望外。整个莫斯科都
在发狂……然而,它的实际意义如何呢? 如今站在您面前的是个
什么样的人?”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用手朝沙里克夫住的诊察室
指了指。
“是个非常下流的家伙。”
“可他是谁呢? 是克利姆 ! 克利姆 !"教授喊道“,是克利姆·丘
贡金! (博缅塔尔吓得张开了嘴巴。)就是这样:两次前科,酒精中
毒,‘把什么都拿来,大家分分’,丢失海狸皮皮帽和 20 卢布。(教
授说到这里想起了他那根纪念手杖 ,脸又气红了。)是个十足的无
赖 ! 猪猡 ! ……不过 ,那根手杖我一定要找到的。总而言之 ,脑垂
体是决定人的特定面目的一个密封的暗室。它只决定特定的面
目! ……‘从塞维尔,到格林纳达……’’教授的眼睛滴溜溜转,气
急败坏地大声喊叫着 “,是特定的,而不是人类一般的面 目。它是
一个微型的脑髓 ! 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它,让它见鬼去 ! 多年来我
关心的是另外的课题,是优生学,是改善人种的问题。如今我在研
究恢复青春的问题上碰了壁。您总不至于认为我做这些实验是为
了赚钱吧? 不管怎样 ,我还是个科学家呀。"
“您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的确是 !"博缅塔尔呷了一口白兰地
说 ,他的眼布满血丝 o
“两年前我从脑垂体内成功地提取出性荷尔蒙之后,就一直幻
想能进行一个小小的试验。可是,结果怎么样? 上帝 ! 谁想到脑
垂体中的这些荷尔蒙竟然……啊,上帝……大夫,现在,我面对的
是完全的绝望。说实话,我感到无所措手足了o"
博缅塔尔忽然捋起袖子,垂下眼睛说:
“这么办吧,亲爱的老 师,如果您不愿意,我 自己豁出去了,我
给他下砒霜。我父亲在旧社会当过市法院的检察官又怎么样? 见
鬼去 ! 说到底这个家伙不过是您自己的一个试验成品嘛。"
2 3 D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激情熄灭了,他的身子瘫软地缩进扶手
椅里,说:
“不行 ,亲爱的孩子,我不能允许您这样做。我 已是 60 岁的
人,有资格对您提出劝告了。请您永远不要去犯罪,不论这犯罪是
针对什么人的。一定要保持住自己这双洁白的手,直到暮年。"
“对不起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可要是那个施妄德尔继续对他
进行一些改造工作 ,他会变成个什么?! 上帝啊,我现在才开始明
白,这个沙里克夫会发展成个什么东西 !"
“是吗? 您现在才明白。可我在手术后 10 天就明白了。所以,
现在您看吧,那个施妄德尔才是最大的糊涂虫。他不懂得:沙里克
夫对于他比对于我更加危险,更加可怕。您看,目前他千方百计地
唆使沙里克夫来反对我,可他却连想也没有想到,假如有人反过来
唆使沙里克夫去反对他施妄德尔的话,那他可就会完全彻底地垮台。”
“这是 自然 ! 单看沙里克夫对待猫的样子就行了。因为这个
人胸膛里是一颗狗心嘛 o"
“噢,不对,不对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慢条斯理地说“,大夫,
您这么说可就大错特错了。看在上帝分上,别说狗的坏话吧。抓
猫不过是暂时现象……这是个管教问题,只需两三周就能改过来。
请您相信我的话。过不了一个月,他就不会再到处追猫了。”
“为什么他现在这样呢?”
“伊万·阿尔诺德维奇,这很简单嘛……您怎么啦,这还用问?
要知道,脑垂体不是悬在半空中的。不管怎么说,它也是移植到狗
的脑髓里去的,总得让它有个驯化的过程。沙里克夫现在所表现
的,已经只不过是狗的一些残余习性了,而且,我还告诉您,今后,
在沙里克夫的行为中,这抓猫还得算是最好的呢。您要明白,最为
可怕的是他现在拥有的已不再是颗狗心,而恰恰是颗人心了。而
且是 自然界中一颗最为卑鄙龌龊的心 !"
极度兴奋的博缅塔尔大夫把瘦削而有力的大手紧握成两个拳
2 3 1
头,扭动了一下肩膀,坚决地说:
“当然。我一定要弄死他 !"
“我不答应 !”教授也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 ,您……"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忽然警惕地举起一个手指说 :
“等等……我听见有脚步声 o"
两人留心听了一会儿,但整个住宅里什么动静也没有o
“大概是错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说。接着他便激动地用德
语讲起来。在他讲的德语中我们曾几次听到夹杂有俄语“刑事罪"
这个词 o
“请等一下,”博缅塔尔又突然警觉起来,快步朝门口走去。他
听到了明显的脚步声,而且距教授书房越来越近。除脚步声外,还
有喃喃的说话声。博缅塔尔猛地把 门拉开 ,但他立即吓得倒退 了
一步。大吃一惊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也呆在扶手椅里一动不动。
长方形走廊里亮着灯,只见厨娘达丽雅·彼得罗夫娜站在那里,
只穿着一件内衣,怒气冲冲,满脸通红。医生和教授完全被这妇女
的强健体魄所惊呆,觉得她仿佛是一丝不挂似的。达丽雅·彼得罗
夫娜正用两只粗壮的手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在拖,而那个“东西”却赖
着不肯走,拼命往后坐,两条长着黑毛的小腿在镶木地板上踉踉跄
跄地乱动。不用说,这个“东西"就是沙里克夫,他完全不知所措,狼
狈不堪,还有些醉醺醺的,头发蓬乱,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
身材魁梧、几乎是赤身露体的达丽雅·彼得罗夫娜揪住沙里克
夫,像摇晃一袋土豆似的摇晃着他,嘴里嚷嚷着:
“教授先生,请您好好看看咱们这位切列格拉夫·切列格拉佛
维奇① 吧,他深更半夜突然来拜访我们了。我是结过婚的,可人
① 她把沙里克夫的名字和父称(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佛维奇)中的前一部分误
说成“切列格拉夫”,这就成了“电报"之意,更为可笑。
2 3 2
家季娜还是个黄花闺女啊。还好,多亏我惊醒了。"
厨娘讲出这番话之后,才忽然想到 自己那副样子,意识到害
羞,惊叫了一声,两手抱肩遮住胸部,跑掉了。
“达丽雅·彼得罗夫娜,请您原谅,看在上帝分上,”如梦初醒、
满脸通红的教授这才冲着厨娘的背影喊了一句。
博缅塔尔把衣袖又捋高一些,朝沙里克夫走过去。教授瞅了
瞅他的眼睛,吃惊地说:
“大夫,您干什么 ! 我不允许您……”
博缅塔尔的右手已经抓住了沙里克夫的衣领。他只用力一
摇,沙里克夫的衫衣后背已被撕破,前胸的脖子下面的扣子已经飞
出去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急忙跑过来阻拦,极力拉开外科大夫铁钳
般的手,要放开瘦小的沙里克夫。
“您没有权利打架 !"被掐得半死的沙里克夫一边往下蹲,一边
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叫,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大夫 !”教授厉声大喊。
博缅塔尔这时也多少清醒了一些,松开了沙里克夫。沙里克
夫马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嗯,好吧,"博缅塔尔咬着牙说“,明天早晨再说。等他醒过酒
来,我再好好给他上上课。"
博缅塔尔说着把沙里克夫往腋下一夹,拖进候诊室睡觉去了。
被拖走的沙里克夫还想用腿踢两下,但他的腿已经不听使唤
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宽宽地叉开两腿站着,撑得他的浅蓝色罩
衫大襟都绷了起来。他抬眼望着走廊天花板下的电灯,高高举起
双手,喃喃地轻声 自言自语说:
“看吧 ,看吧……”
2 3 3
九
然而,博缅塔尔大夫预定要给沙里克夫上的课,第二天早晨并
未能进行,因为沙里克夫一大早便失踪了。博缅塔尔气得要命 ,骂
自己是头蠢驴,不该忘记把大门的钥匙藏起来,又说他绝不会饶恕
这种事,但最后也只有诅咒沙里克夫,咒他在大街上被汽车轧死。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坐在自己书房里,两手抱着头,手指插进头发
里,说:
“我可以想像出大街上会发生什么事……可以想——像——
啊,‘从塞维尔,到格林纳达’……上帝啊 ! ……”
“也许他现在还在公寓管委会。"博缅塔尔发了疯似的说,随即
跑 了出去 。
在公寓管委会里,博缅塔尔跟管委会主任施妄德尔发生了口
角,以致施妄德尔坐下来开始写诉状,扬言要向哈莫夫尼契斯克区
法院控告博缅塔尔。他边写边数落:说他施妄德尔又不是普列奥
布拉任斯基教授养子的保镖,何况这个养子还是个坏蛋,这一点他
是昨天才发现的,因为沙里克夫借口要到合作社去买课本,从合作
社骗走了 7 个卢布。
费道尔在整个大楼上下找了一遍。为此得到了 3 个卢布的赏
钱。但他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沙里克夫的踪迹。
查清楚的只有一点:波利格拉夫·沙里克夫是黎明前离家出走
的,他戴着鸭舌帽,穿着秋大衣,戴着围巾,从食品橱里拿走一瓶欧
洲花楸露酒,拿走了博缅塔尔大夫一副手套和自己的全部证件。
达丽雅·彼得罗夫娜和季娜两人为此非常高兴,她们毫不掩饰地表
示非常希望他不再回来。沙里克夫头一天傍晚还从厨娘达丽雅那
里借过 3 卢布 50 戈比。
“那您是活该 !"教授气愤地挥着拳头喊叫着。这一天家里的
2 3 4
电话铃声不断,第二天依然如此,两位医生还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
多的求医者。到了第三天,两位医生开始在书房里认真地研究向
民警局报告的问题,想依靠民警在莫斯科这个大旋涡里寻找沙里
克夫o
“民警局”这个词刚一出口,奥布霍夫胡同里的肃穆的宁静便
被一阵大卡车的吼声打破了,住宅的窗子也被震得格格响。接着
是几声颇为自信的门铃声,之后,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佛维奇·沙
里克夫以非同寻常的庄重姿态大步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地取下
帽子,把秋大衣挂在衣架上 ,露出了他的一身新装 :上身是件别人
穿过的皮夹克,下身是条磨损了的旧皮裤,脚蹬一双英国制高筒皮
靴,靴子带一直结到膝盖下。前室里立即充满一种强烈得令人难
以置信的猫臊气味。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和博缅塔尔大夫两
人,仿佛听到口令似的,一齐惊讶地把两手抱在胸前,站在门楣下,
等待着这位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佛维奇首先发言。只见沙里克
夫用手抿了两下粗硬的头发,清了清喉咙,向四周扫了一眼,显然
是想用这放肆无礼的举止来掩饰内心的窘态。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他终于开口了“,我已经担任公职了。”
两位医生的喉咙里同时传出一种很难肯定是什么的喑哑的声
音,并同时动了动身子。还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首先镇定下
来,他伸出一只手,说道:
“拿证件来看看。"
证件是用打字机打出的,上写“:兹证明本证件持有者波利格
拉夫·波利格拉佛维奇·沙里克夫同志确系莫斯科市公用事业局所
属清除莫斯科市流窜动物(猫及其他)股股长。”
“嗯,"教授长吁了一口气,又问道“,是谁为您安排的? 噢,其
实,我 自己也能猜到。"
“嗯,不错,是施妄德尔。"沙里克夫回答。
“请问,您身上哪儿来的这股子讨厌的气味?"
2 .3 5
沙里克夫担心地闻了闻皮夹克,说:
“喏,有什么办法呢,确实有味儿……很自然嘛:我干的是这一
行啊。昨天我们一直在掐死猫,掐死了很多。”
教授颤抖了一下,瞅了瞅博缅塔尔大夫。博缅塔尔的眼睛变
得像两个乌黑的枪口,直对着沙里克夫。他并不费话,径直走到沙
里克夫跟前,一把就轻松而牢固地掐住了沙里克夫的脖子。
“救命啊 !”沙里克夫哑着嗓子喊叫,脸色渐渐变白。
“大夫 !”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请您放心,我不会做蠢事的。”博缅塔尔
的声音钢铁般坚定。他随即喊道“:季娜 ! 达丽雅·彼得罗夫娜 !"
两位妇女马上来到前室。
“来,跟着我重复我的话 !"博缅塔尔对沙里克夫说,同时又把
他的脖子轻轻往挂在墙上的皮大衣上压了一下“,请你fi\'l- 位原谅
我……”
“嗯,好,我重复。”已经完全被制服的沙里克夫哑着嗓子答应
说。他趁机忽然大吸一口气,挣扎了一下,想喊声“救命 !",但没等
他喊出来,他的头便又被完全按进皮大衣里。
“大夫,我求求您!"教授说。
沙里克夫开始不住地点头,表示他要老老实实地重复博缅塔
尔的话 o
“……请原谅我,尊敬的达丽雅·彼得罗夫娜和季娜伊达……"
“普罗科菲耶夫娜。”季娜战战兢兢地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父称。
“哎哟! 普罗科菲耶夫娜……”沙里克夫喘着气,哑着嗓子重
复说“,那天夜里我……”
“喝醉了酒,做出了极为卑鄙的事。”
“……极为卑鄙的事。”
“今后我永远不敢了……”
“……不敢 了 o"
2 3 6
“放开他吧,放开他吧,伊万·阿尔诺德维奇!”两位妇女同时也
向大夫求情说“,您会把他掐死的。"
博缅塔尔松开沙里克夫,问道:
“外面的卡车是在等着你吗?”
“不,不,”沙里克夫恭恭敬敬地回答“,那车只管把我送回家。"
“季娜,您去把车打发走吧。”大夫又转身对沙里克夫说,“那
么,现在你听着:你现在是不是又想回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家
里来 ?”
“我还能上tll JL去 !’沙里克夫转着眼珠,怯生生地回答。
“那好吧。那你往后就要老老实实,绝不许乱说乱动 ! 如果你
再有不规矩的行为,我就跟你算账。明白了PE ?"
“明白了o"沙里克夫回答。
博缅塔尔对沙里克夫施加暴力的时候,教授始终沉默不语。
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门楣下,蜷缩着身子,咬着手指甲,垂下眼睛望
着地板。后来,他突然抬起眼,盯着沙里克夫,仿佛是不由自主地
低声问道 :
“那些……那些被弄死的猫您是怎么处理的?”
“去做大衣们①,”沙里克夫回答,“用它们做灰鼠皮,给工人,
赊卖。"
发生这件事后这所住宅里宁静下来了。这宁静继续了两昼
夜。波利格拉夫·沙里克夫早晨乘卡车出去,晚上回来,规规矩矩
地同教授和博缅塔尔共进晚餐。虽然博缅塔尔和沙里克夫住在一
间屋里,都住在候诊室,但他们互相并不讲话。倒是博缅塔尔首先
感到寂寞了。
两天之后,家里来了一位体态瘦削的姑娘,她的眼睛和眉毛经
① 此处沙里克夫的话语法不通并有错字,意思是:把猫皮做成仿灰鼠皮,用它做
些大衣,赊卖给工人们。
2 3 7
过淡淡的化妆,穿着一双奶油色长丝袜,似乎由于走进了这样豪华
的住宅而感到很拘束。她穿着件磨旧了的小大衣,跟在沙里克夫
后面,在前室里遇见了教授。
教授感到意外,慌忙停住脚步,眯着眼问道:
“请问,这位是? ……"
“我要同她去登记结婚 ,她是我们科里的打字员 ,往后要 同我
住在这里。应该让博缅塔尔从候诊室搬出去。他有 自己的住房
嘛!"沙里克夫皱着眉头,用极其令人不快的语气解释说。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眨了眨眼睛,略加思索,望着眼前这位羞
得满面飞红的姑娘非常客气地发出了邀请 :
“我想请您到我的书房里稍坐片刻。”
“那我也同她一起去。”沙里克夫急忙说,他显然不放心。
这时博缅塔尔仿佛从地下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对不起 ,”博缅塔尔说“,既然教授想同这位妇女谈话,咱们俩
还是留在这里吧o"
“我不愿意。”沙里克夫恶狠狠地说着,想跟在脸上羞得火烧云
似的姑娘和教授身后往书房里走。
“不,对不起。"博缅塔尔一把抓住沙里克夫的手腕,两人一同
进 了诊察室。
约有五分钟时间没有听到教授书房里有任何声音,后来突然
传来隐隐的少女的哭声。 ,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站在桌旁,姑娘正用一块肮脏的花边手绢
捂着鼻子哭泣。
“这个坏蛋,他说他是在战斗中负了伤。"姑娘大声哭着说。
“他撒谎 !”教授的语气很坚定。他摇了摇头,继续说“,我.由衷
地对您表示同情。可是,您也不应该仅仅看对方的职位就和随便
什么男人 ……孩子,这太不像话 ……确实不应该 啊 ……这样
吧……"教授说着拉开写字台抽屉,取出 3 张票面各为 30 卢布的
2 3 R
钞票o
“我服毒死掉算了,"姑娘哭着说“,食堂里天天是腌肉,这种 日
子……那个坏蛋还威胁我……说他是红军指挥员……说我要跟着
他过,就能住豪华的房子……每天会有菠萝吃……他还说他是个
软心肠的人,平生就是讨厌猫。他还把我的一枚戒指也拿去了,说
是留作纪念……"
“您看看,您看看,哎 ! 好一个‘软心肠的人’……‘从塞维尔,
到格林纳达’……”教授自言自语地嘟哝着“,您呢,也只好坚强地
忍过这一关了。您还很年轻嘛 ! ……"
“莫非真是这样,就在那个门洞里?"
“好啦,把这些钱拿去吧,算是借给您用的,"教授大声说。
接着,书房的门庄重地敞开,博缅塔尔大夫应教授之请把沙里
克夫带了进来。沙里克夫两眼贼溜溜地乱转,头上的毛像刷子一
样倒竖着。
“你这坏蛋 !”姑娘恨恨地说。她哭红的眼睛闪闪发光,眉眼部
抹得青一块白一块,鼻子上的粉被泪水冲成一道道的。
“劳驾您对这位女士解释一下,您头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教
授婉转地问道。
于是,沙里克夫便孤注一掷了,他吼叫说:
“这是我在消灭高尔察克① 的战斗中负的伤。”
姑娘站起来 ,痛哭流涕地跑了出去。
“别再撒谎啦!"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对沙里克夫喊了一声,随
即冲着姑娘的背影说“,请您等一下 !"然后又对沙里克夫说“,把戒
指摘下来 !”
沙里克夫只好乖乖地从手指上取下一个镶着块假绿宝石的廉
价戒指 o
① 苏俄国内战争时期的主要反革命头目之一。
2 3 9
“哼,好吧,”沙里克夫忽然又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瞧 ! 我
明天就裁员,把你裁掉 !"
“别怕他!"博缅塔尔紧跟着大声说道“,我决不让他得逞!"他
说着转身面向沙里克夫,吓得沙里克夫倒退一步,后脑勺砰的一声
碰在柜橱 上 o
“她姓什么?"博缅塔尔问沙里克夫 ,“姓什么?!!”他大声喊叫
着,忽然脸色变得非常凶恶、可怕。
“姓华斯涅佐娃。”沙里克夫回答,两眼四下里扫着,寻找逃脱
的办法。
“告诉你 ,"博缅塔尔抓住沙里克夫的皮上衣翻领说 ,“今后我
要每天去市公用事业局查问这个华斯涅佐娃有没有被裁员。你记
住,假如……我知道她被裁掉了,我饶不了你……我会亲手在这里
毙了你 ! 沙里克夫,当心点儿 ! 我这可是在用俄语同你讲话 !"
沙里克夫 目不转睛地盯着博缅塔尔的鼻子。
“咱们也能找到几支手枪 ! ……"沙里克夫忽然嘟哝了一句,
但声音有气无力。接着,他猛地一转身冲出门去。
“当心点儿 !”博缅塔尔朝他的背影喊。
这一天的后半夜和第二天上午,整个住宅像是笼罩在暴风雨
前的黑云中,静得疹人。大家谁都不讲一句话。这天早晨,波利格
拉夫·沙里克夫一起床便被某种不祥的预感搅得心烦意乱,闷闷不
乐地坐上大卡车上班去了。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偏偏又接待了
一位来得非常不合时宜的病人:这是一个从前来看过病的高个子
男人,长得很胖,穿着军装;因为他固执地请求见见教授,所以虽然
今天不应诊,教授还是接待了他。进屋后他两脚啪地一并,恭恭敬
敬地向教授行了个军礼。
“亲爱的,您是不是又感觉疼痛了?”显得消瘦了的菲利普·菲
利波维奇问道“,请坐吧。”
“麦尔西 ! 不是疼痛,教授,"客人一边把他的盔形制帽放在写
. 2 4 ,)
字台角上,一边说“,我对您是非常感激的……我今天来找您,菲利
普·菲利波维奇,是为了别的事……因为我对您十分尊敬……所
以,我是来……嗯……向您发出警告的。我知道 ,他显然是胡说八
道。这家伙太下流了……”病人把手伸进公事包,掏出一张纸,说:
“幸亏这报告是直接交到我手里的……”
教授在眼镜外面又架上一副夹鼻眼镜,开始看那张纸。他嘴
里小声读着 ,脸色忽而变红,忽而变白“:……同时,他还威胁说要
枪毙公寓管委会主任施妄德尔同志,由此可见他必定私藏着枪支。
他还发表反革命言论,甚至命令他家的女仆季娜伊达·普罗科菲耶
夫娜·布宁娜把恩格斯的著作扔进炉膛烧掉。他是个明目张胆的
孟什维克,他让他的助手伊万·阿尔诺德维奇·博缅塔尔秘密地住
在他家里,不报户口。签名:清除流窜动物股股长波·波·沙里克夫
确认签名。公寓管委会主任施妄德尔签名,党支部书记彼斯特鲁
欣签名 o"
“您能让我留下这张纸吗?”教授问道,气得脸上红一块紫一块
的“,或者,对不起,也许您还需要它,以便照章公事公办?”
“哎呀,教授,”客人看来很生气,鼻翅儿呼扇呼扇地说“,您这
话未免过于瞧不起我们这些人了。我……”他越说越气,脸红得像
一 只火鸡 o
“噢,抱歉,抱歉,亲爱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急忙道歉说,
“请您原谅,我确实无意让您生气。亲爱的,您可别生气。"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们还是善于看这类材料的!"
“那就好,亲爱的,千万别生气。您知道吗,这东西实在把我折
磨苦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客人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不过,您看这家
伙有多卑鄙! 我还真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子。莫斯科关于您的传
说多极了,简直像神话。”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只是绝望地摆了摆手。这时病人才发现,
2 4 7
近来教授的背有些驼了,甚至似乎增加了许多白发。
犯罪总是这样的:它逐渐成熟,然后,瓜熟蒂落,像一块石头落
地似的突然降下来。这一天,波利格拉夫·沙里克夫乘大卡车回来
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到一种抓耳挠腮似的烦躁。他听到
教授的声音招呼他到诊察室去。沙里克夫有些惊讶 ,但还是进来
了。他怀着隐隐的恐怖感看了看博缅塔尔大夫脸上那两支乌黑的
枪VI,然后又看了看教授。博缅塔尔周围像是有一团黑云在打旋,
只见他坐在一把产科椅子上,那只捏着点燃的纸烟的左手在亮闪
闪的扶手上微微颤动着。 ·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以一种很不祥的冷静语气说:
“马上收拾你的东西——裤子、大衣和一切你需要的东西,从
我的住宅里搬出去 !"
“怎么回事?"沙里克夫确实有些惊讶。
“我叫你今天就从这所住宅里出去 !"教授依然用单调的语气
重复说,眼睛眯着,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一个恶鬼附到沙里克夫身上了,显然,注定的灾祸已经悄悄来
到他的脑后 ,死神已经在守候着他了。于是他便 自己纵身投入了
那不可避免的命运的怀抱:他用不连贯的声音恶狠狠地狂吠道:
“嘿 ! 这是,搞什么名堂? 怎么,难道,我,还治不了你们? 我
还就住在这 1 6 平方俄尺的地方 ! 住定啦 !"
“你从这个家里搬出去吧。”教授诚恳地小声说。
是沙里克夫自己把他的死神邀请来了:他先是举起那只被猫
抓得伤痕累累、有一股难闻的猫臊味的左手,向教授做了个极为下
流的手势,右手随即从 口袋里掏出一支左轮手枪举向危险的博缅
塔尔。博缅塔尔手里的纸烟像一颗陨星坠落下去……几秒钟后,
惊恐万分的教授踩着玻璃碎碴儿,跳动着,在柜橱和长沙发之间来
回跑动。长沙发上四仰八叉地躺着清除流窜动物股股长,发出嘶
2 4 2
哑的呻吟声,外科医师博缅塔尔骑在他的胸脯上,正用一个小小的
白色垫子堵住他的嘴和鼻子。
几分钟后,脸色非常难看的博缅塔尔大夫来到前门,在门铃的
按钮旁边贴了一张纸条:
教授患病,今 日停诊,请勿按铃,以免惊扰。
他掏出一把锃亮的小折刀割断了电铃用的电线,顺便照了照
镜子。他看到:自己的脸被抓出了血,衣袖被撕破多处。他的两手
还在微微颤抖。然后他来到厨房门口,对神经极度紧张的季娜和
厨娘说 :
“教授请你们二位不要出门。”
“好吧。"季娜和达丽雅·彼得罗夫娜怯生生地回答。
“请让我来把后门锁上,并且把钥匙拿走。"博缅塔尔说。他说
话时身子藏在门背后,并且用一只手掌捂着脸“,这是暂时的,并不
是不信任你们。只是怕万一有人来,你们二位顶不住,会把门打
开。而我们的工作是不能受干扰的。我们很忙。"
“好吧。"两位妇女回答,但她们的脸色却顿时变得像白纸一
样。
博缅塔尔锁上后门,又锁上前门,把从走廊进前室的门也上了
锁。然后他走到诊察室门口,他的脚步声就消失了。
静谧笼罩住整个住宅,爬进各个角落。黄昏也爬进来了,它令
人厌恶,使人提心吊胆。总之,一片漆黑。
不错,后来庭院对面大楼的几家邻居都说:那天晚上教授家的
诊察室的几扇窗子里,所有的灯都亮着;有人甚至说还看见过教授
本人的白圆顶帽……可是,这些都无法证实。不错,当一切都过去
之后,季娜也曾唠叨过,说博缅塔尔和教授离开诊察室后,她看见
过博缅塔尔大夫在教授书房的壁炉旁边,他那样子差一点儿没把
她吓死。据她说,博缅塔尔大夫当时似乎是蹲在壁炉前,亲手从教
2 4 3
授的患者病历卷宗中抽出一个蓝皮笔记本,扔进炉膛烧掉了! 还
说好像大夫的脸全变成了绿色的,满脸,是的,满脸都被抓破了。
而且那天晚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色也变得叫人完全认不出
了。还说了些别的什么……不过,这些也许全都是普列奇斯 田卡
住宅中这位天真无邪的姑娘在瞎说吧……
只有一点是保证不会错的,就是那天晚上这所住宅内十分安
静。安静得甚至非常可怕。
尾 声
发生在奥布霍夫胡同内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诊察室中的
那场苦斗,过去整整 1 O 天了。这一天的深夜,住宅里突然响遍一
阵刺耳的门铃声。
“我们是刑事警察和侦查员。劳驾开一下门!"门外人们的叫
门声把个季娜吓得要死。
人们跑来跑去,噔噔的脚步声,许多人走进屋来。顿时,灯
光通明、柜橱已装上新玻璃 的候诊室里,一下子 出现 了很多人:
两个穿民警制服 的,一个穿黑 呢大衣、提着公事包、显然在幸
灾乐祸的面色苍 白的施妄德尔主任,着男装的年轻妇女,看门
人费道尔,季娜,达丽雅·彼得罗夫娜,还有博缅塔尔大夫,他还没
来得及穿好 衣服,站 在那 里难 为情 地用 手遮 着没结 领带 的喉
咙。
教授书房的门打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走出来。他还是穿着
大家熟悉的浅蓝色罩衫,而且大家立即看到:最近一周来教授的身
体养得很好,看上去精神多了。此刻站在这些深夜访客面前的还
是从前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精力充沛、自尊 自重的菲利普·菲利波
维奇。教授立即对自己穿着罩衫接待客人表示了歉意。
“您不必客气,教授,"穿便装的侦查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
2 4 4
稍稍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这件事叫人很不愉快。我们是带着搜
查证来您这里的,"他瞟了一眼教授的小胡子,结束他的话说“,而
且,我们还带着必要时的逮捕证,这取决于搜查的结果。"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眯起眼睛问道:
“我斗胆问一声,这是根据什么罪状? 要逮捕谁?"
侦查员搔了一下脸 ,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张公文,念道:
“鉴于有人控告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博缅塔尔、季娜伊达·布宁
娜和达丽雅·伊万诺娃犯有杀害莫斯科市公共卫生局清除流窜动
物股股长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佛维奇·沙里克夫的罪行……"
季娜哇的一声哭起来,她的哭声淹没了侦查员念的最后一句
话。屋里的人们骚动起来 o
“我一点也没听明白!"教授像一位君王似的耸耸肩说“,111j J1.,
来的什么沙里克夫? 啊,对不起 ,您是说我家那只狗吧……就是我
给它做了手术的那只狗吧?”
“对不起,教授,不是狗,他已经成为一个人了。问题就出在这
电 "
二士二 o
“您是指它曾经会说话,是吗?”教授问道“,但是,会说话还并
不意味着它就是人。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沙里克夫现在
仍然活着,绝没有任何人杀死它呀 !”
“教授,"穿黑大衣的人十分惊讶地扬起眉毛说“,那就得请您
把它领出来看看咯。他已经失踪 1 O 天,而且,请您原谅,我们得到
的各种材料都是对您很不利的。”
“博缅塔尔大夫,劳驾您把沙里克夫牵来给侦查员看看。”教授
一边读着搜查证,一边命令说。
博缅塔尔大夫苦笑了一下,慢步走出去。
当他返回来的时候 ,他吹了声 口哨,从教授书房里应声跳出
一只样子奇特的狗:狗头上有一块块脱毛的秃斑 ,有些地方长着
长毛。它像经过训练的马戏团里的狗一样后腿直立着走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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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才四腿着地走,并向周围看了看。候诊室里立即被一片墓
地般的、冷凝的死寂笼罩住。这条头上有一圈紫色伤疤的、样子
奇特的狗忽然又后腿直立起来 ,咧着嘴笑了笑 ,便 自己坐到圈椅
上去了。
第二个民警忽然在胸前大大地画了个十字,向后倒退一步,一
下子踩在季娜的两只脚上。
穿黑呢大衣的人张大着嘴巴,喃喃地说:
“这,对不起,是怎么回事? ……他在清除股任过职呀……”
“我并没有派他去那里任职,”教授回答说“,如果我没搞错的
话,那是施妄德尔先生介绍他去的。"
“我一点也不明白,”穿黑大衣的侦查员茫然失措地说,同时向
第一位民警问道“,这是他吗?’
“是他,”民警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我是说,外表是他。"
“没错儿,是他,”看门人费道尔的声音说“,不过,这坏蛋又长
出了一身毛o”
“他不是还会说话吗……嘿,嘿……"黑衣人尴尬地问。
“它现在也还能说话,不过说得越来越少了。所以大家要抓紧
机会,否则它很快就完全不会说话了。"
“那是为什么?"黑衣人轻声问道。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耸了耸肩说:
“到目前为止,科学还没有找到把畜牲变成人的方法。这不,
我做了一次试验,可是,正如您所看到的,并不成功。起初一段时
间它曾经会说话,但很快又开始向原先的状态变化了。这叫返祖
性。”
“不要说不文明的话 !"坐在圈椅上的狗忽然大声叫道,并且站
了起来 。
穿黑大衣的人顿时脸色发白,手中的公事包掉在地上,身子向
一旁倒下去。他身旁的民警急忙扶住他,费道尔扶住了他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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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人们乱成一团,在一片忙乱声中只有 3 句话听得比较清楚:
教授说的“:拿缬草酊 ! 这是昏厥 !"
博缅塔尔说的“:如果施妄德尔再敢走进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
授家里 ,我就亲手把他从楼梯上扔下去 !"
施妄德尔说的“:我要求把博缅塔尔这句话记录在案。”
手风琴似的灰色暖气片散发出阵阵热气。厚厚的窗帘遮住普
列奇斯田卡上空浓重的黑夜和夜空中那颗孤独的寒星。崇高的生
命、狗的大恩人庄严地坐在圈椅里,而狗沙里克卧在皮沙发旁的地
毯上。3 月的雾气使沙里克每天上午都感到头痛,头上的环形伤
疤箍得它很痛。但傍晚开始烧暖气时它便觉得好受多了。此刻它
的头便觉得一会儿比一会儿松快,因而脑子里便都是些美好的、使
它感到美滋滋的念头。
“我的运气不错,真是运气好,”沙里克在似睡非睡中朦朦胧胧
地想“,运气好得简直无法形容。我算是在这所房子里住定了。现
在我确定不移地相信我的血统是不纯正的,里面不会没有纽芬兰
犬‘潜水员’的血统。我的老奶奶当年必定很放荡,算啦,让那老太
太在天国享福吧。的确,不知为什么他们把我的脑袋给弄了许多
道伤痕,不过,这不要紧,在结婚之前肯定会长好的,何况我们狗向
来对这些不大在意 o"
远处传来轻微的丁丁冬冬的玻璃瓶碰撞声,这是那个被狗咬
过的医师在诊察室收拾柜橱。
白头发的魔术师坐在写字台旁轻声哼着:
“驶向神圣的尼罗河畔……”
沙里克看到一些可怕的事情:那个庄严的人戴着溜滑的手套,
现在正把两只手伸进一个器皿,从中取出脑髓来。这个顽强的、锲
而不舍的人还在继续探索着什么,他不断地切割、观察,眯缝着眼
2 4 7
睛,口里唱着:
“驶向神圣的尼罗河畔……"
1925 年 1 月至 3 月于莫斯科
本篇最初公开发表在《旗》杂志 1987 年第 6 期上的文字中包含有
多处歪曲不确之处。
本书文字系根据俄罗斯国立列宁图书馆手稿部所保存的作者手稿
印刷。
译 自t米·布尔加科夫中短篇小说集《命运之轮》(1990 年,莫斯科
《当代人》出版社出版。编选者及前言作者为维克特·彼切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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