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7)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作者:熊培云


我引证汪精卫的这些旧诗,只想说明一个问题:诗词为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提供了一些可能的线索,它在一定程度上重申了我们生存的意义,道出了一些隐秘的内情,尽管有时候显得矛盾重重。

诗与思

关于“诗之罪行”,我在课堂上和学生们有过一些讨论。有天我给学生们看了一首我写的诗,让他们分析它是感性的还是理性的。他们的回答没有让我失望。至少他们会说:老师,在诗歌里,感性与理性没有那么对立吧?

是啊,可为什么诗歌却给了世人这种印象,认为它只是感性的容器,只能盛放欢笑和泪水?事实上,远在西方,诗与思的争辩差不多贯穿了整个思想史。在古希腊,甚至发生了苏格拉底、柏拉图关于是否应该驱逐诗人的大讨论。

在苏格拉底那里,诗歌是想象与神话的世界,在一定程度上说是远古荒诞的世界,与他想要追求的热爱真理的世界格格不入。他认为诗歌不仅制造影像、充斥谎言,使假象伪装成了真实,而且因为纵容贪婪和爱欲,也有了道德或政治上的缺陷。柏拉图似乎完全接受了这些观点,认为饱含感情的诗歌是危险的,荷马以及那些希腊大戏剧家要被永远赶出城邦,流放到外地。读者不难发现,这其实是另一版本的“罢黜百家”,只不过它所独尊的是理性。柏拉图的“哲人王”思想与此一脉相承。理性被推上神坛,无所不能,其他多为妖孽。

柏拉图虽然继承了他的老师苏格拉底的观点,却没有得到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的认同。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认为诗有诗的真实,这种艺术真实反而有益于揭示普遍的真理。而且,诗还可以建设城邦正义与秩序,塑造公民的灵魂。亚里士多德再次表达了他爱老师但更爱真理的态度,客观上也说明了诗与思之辩的复杂性。诗与思的争辩在后世延续,包括我在前面提到的对“文学病”的声讨。

苏格拉底、柏拉图为何要驱逐诗人?这一激烈态度与其说是源于他们的某种极权主义倾向,不如说是源于某种“理想的焦虑”。为了打破诗歌、绘画、戏剧等“模仿艺术”的垄断地位,他们一心希望哲学能够后来居上,使其所代表的理性主义在希腊被广为接受。也正是在这种焦虑的推动下,到了十八、十九世纪,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对理性的重视逐渐上升为对人的无限理性的盲目崇拜,政治也因此变成可以拿人做实验的科学,政治正确变成了理性生产线上唯一合格的真理。到了极端的革命的年代,诗歌真的被彻底驱逐,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掏空了灵魂的标语口号。

具体到中国,通常我们很难将“八个样板戏”同以追求真理为一生理想的苏格拉底画上等号。但那个年代将艺术归为“真理部”下属部门的做法,与苏格拉底当年推崇理性而驱逐诗歌的主张何等神似。

苏格拉底的担心在其追随者身上应验了,弄权者运用其政治理性时,将生产真理变得像谱写诗歌一样随心所欲。至于柏拉图试图构建的理想国,和近几百年间许多空想家提出的各种乌托邦设想,又何尝不是对现实世界的拙劣“模仿”或“想象”?

回到前面我与学生们讨论的问题。诗歌并不绝然属于理性或感性。一方面,我认为有些理性的东西,或许更适合通过诗歌来表达。我持这一观点,和我对语言的理解有关。我们所用的语言,表面上看精确,其实处处是模糊的陷阱。这并不是说我相信“含混的世界”只能用“含混的语言”来表达,而是说诗歌的语言和它所具有的开放性会为我们的表达留有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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