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文体而论,我也不认为论文就更理性些。今世许多见诸媒介显要位置的长篇大论,气势汹汹,颠倒是非,何尝有真正的理性可言?文言文固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旧时中国人的表达,但不还留下了《盐铁论》①这样精彩的庭辩记录吗?思想不自由的时代,当写诗变成文字游戏,它便不再属于思想文化的范畴了。前文提到“诗歌大跃进”,诸如“肥猪赛大象,只是鼻子短。全村宰一头,足够吃半年”之类的诗歌,只能算是文字马戏了吧。
退一步说,即使是一首仅限于抒情的诗,只要它具有抵达人心的美,就能唤醒人们沉睡的理性。这在我看电影《窃听风暴》时深有体会。极端的年代,掌权者通过暴力和“新词”推销真理和幸福。然而,击中内心的诗歌和音乐,会激起人们对爱和美的回忆与向往。一旦抵达内心,谎言织起的真理大厦顷刻间变得弱不禁风。所以我坚持认为,文艺的真正价值不在于为社会进步提供解决方案,而在于对人性之美的坚定扶持。
记得年少时在乡间上学,在秋冬的早晨,看着凝结在路边的白霜,总会在心里吟诵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因为这两句诗,即使是那样孤独的清晨,也会觉得自己是走在一首始自远古的诗里,且有诗人同行,觉得自己所受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即使是在以理性著称的德国,哲学家们往往具有诗人的气质,如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事实上,尽管柏拉图像苏格拉底一样批评荷马,但他似乎更像是荷马的同路人。柏拉图没有放弃文学的语言而采用“真理的语言”,他写作的对话录甚至被人归类为广义上的诗。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赞美柏拉图的对话犹如一叶扁舟,从苏格拉底那里拯救了“遇难的古老诗歌和她所有的孩子”。而雪莱在《为诗辩护》中直截了当地断定柏拉图就是一个诗人。况且,诗与哲学本来就密不可分,像莎士比亚、但丁、弥尔顿本身也是了不起的哲学家。
我读赵越胜的《燃灯者》,印象最深的是书中提到哲学家周辅成对天才的分类:一等天才献身文学,把哲学也讲透了,像莎士比亚、歌德、席勒;二等天才直接搞哲学,像康德、黑格尔,年轻时也作诗,做不成了就回到概念里;三等天才就只能写写小说了。文学之所以被哲学家抬到如此高度,恐怕还是因为文学涵盖了一切人学。无论是理性还是情感,凡人所有的,皆可在文学中找到。很多时候,诗歌被理解为逃脱了语法的阴谋诡计,逻辑也在此缺席,是一种直抵人心的艺术。事实上不仅如此,诗歌还能由心抵达智。
如果读者对此仍然心有疑虑,不妨再看看法国诗人雅克·普列维尔的《公园里》:
一千年一万年
也难以诉说尽
这瞬间的永恒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胧的清晨
清晨在蒙苏利公园
公园在巴黎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颗星(高行健译)
在我看来,这首诗所表达的关于存在的内涵,并不亚于一篇严谨的哲学论文。而且,它是那么宽阔,那么柔软,那么美。
诗与私
在1993年初的大学日记里,我摘抄了《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许多话。其中一句来自易卜生。大意是说一个人不能只是保有才气,还要保有那些让他的人生充实且富有意义的热情和痛苦。我想,诗歌与文学的价值,就在于此吧。它给了我一片宽阔的土地,收藏热情与痛苦的种子,并为我生长出意义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