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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中共战俘营半月记(4)

关山夺路 作者:王鼎钧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我对这里的生活有什么意见。“报告指导员,没有意见。”怎么会没有?他不信。“报告指导员,抗战的时候,国民党的游击队捉到了八路军要活埋,我们都是该死没死的人,在这里吃得饱,睡得好,当然没有批评。”这几句话他听得进。你对国民党还有什么幻想?“报告指导员,没有任何幻想。”是不是还想倚靠蒋介石?“报告指导员,我跑江湖混饭吃,从来没倚靠蒋介石。”大概这句话太没水平,他皱了一下眉头。那么你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打算?“报告指导员,我的父亲在南京做难民,我要到南京去养活他。”我简化问题,隐瞒了弟弟和妹妹。他说南京马上要解放了,全中国都要解放了,你去南京也是白去。他说他也有父母,个人的问题要放在全国解放的问题里解决。

他静待我的反应,我默不作声。

他拿出一本小册子来交给我,他说这是我从未读过的书,他用警告的语气说,“接受新知识的时候要用心,还要虚心。”他等着听我的心得报告。那时候我的左眼开始肿胀疼痛,天津失守那天,我们逆风行军,沙尘伤害了我的眼睛。他不看也不问我的病痛,他显然打算教我用一只眼睛读他指定的教材。

俘虏营里没有医疗服务,班长忽然慈悲,替我弄到一截纱布,我只能把左眼包起来,乍看外表,倒是很像个伤兵。冷风吹拂,我发觉自己跑进指导员的射界,做了他的目标。他们闭上一只耳朵,没再强迫我唱歌,我难道已在享受某种优待?代价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人群中隐身,也许因而不能脱身,我那年才二十四岁,对中共多少有用处。

五年前我也许愿意加入共青团,可是我的人生观改变了,大我、纪律、信仰、奉献,都是可怕的名词,背后无数负面的内容。我一心向往个人自由,我曾在新闻纪录片里看见要人走出飞机,仪队像一堵砖墙排列在旁边,新闻记者先是一拥而上,后是满地奔跑追赶,我当时曾暗暗立下志愿,从那一堵墙中走出来,到满地乱跑的人中间去。其实“自由”也有阴暗面,那时我还不知道“事情总是向相反的一面发展”,以螺旋形的轨迹寻求救赎。

我已放弃一切伟大非凡的憧憬,无论是入世的还是出世的。我只求能有必需的收入,养活父亲,帮助弟弟妹妹长大。我已知道解放区绝对没有这样的空间,中共管理人民的方式我很难适应,他对老百姓的期许我无法达到,我只有到“腐化的、封建的、自私的、涣散的”社会里去苟活。我必须奔向南京。

脚下有到南京去的路吗?显然没有。如果我的左眼长期发炎得不到治疗,必定失明,中共不会要一个残废的人,那样我就可以一只眼睛去南京。我猜父亲看见一个“眇目”的儿子回来,不会有快乐的表情,但是半盲的乞丐也许会得到慷慨的施舍。我在两利两害之间忐忑不安。那时我的父亲并不知道他自己也面临选择:损失一个儿子、或者仅仅损失儿子的一只眼睛。

我始终没读指导员交给我的那本书,只是偶然揭开封面看了一眼。果真“开卷有益”,封面里空白的那一页盖了一个图章:“东北军政大学冀热辽边区分校图书馆”,正好盖在左下角。我大吃一惊,天造地设,一张空白的公文纸,可以由我写一张路条。我以前从未想到逃走,这时左右无人,不假思索,我悄悄把它撕下来。解放军显然还未建立文书制度,士兵文化水平低,没有能力鉴别公文真伪,如果他们不放我,我也有办法!图章的印文是楷书简体,草莽色彩鲜明,后来知道,中共的印信一律废弃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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