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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中共战俘营半月记(6)

关山夺路 作者:王鼎钧


团政委登台训话,我用我的一只眼睛努力看他,希望看得清、记得牢。他的气质复杂,我当时用三句成语概括记下:文质彬彬,威风凛凛,阴气沉沉。我被俘以后见到的解放军人,跟我在抗战时期见到的共产党人完全不同,前者比较阴沉。

家乡父老常说“一分材料一分福”,团政委口才好,胜过连指营指。他称赞我们都是人才,可惜走错了路,迷途知返不嫌晚,谁愿意参加解放军,他伸出双手欢迎。然后他加强语气,谁对国民党还有幻想,解放军发路费,发路条,愿意去南京的去南京,愿意去广州的去广州,愿意去台湾的去台湾,你们去的地方都要解放,你们前脚到,解放军后脚到,水流千遭归大海,谁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番话铿锵有声,惊心动魄。他最后强调解放军守信用,说话算数,路条路费明天就发给你们,任你们行动自由。大家听呆了,不敢鼓掌。演说完毕,团政委上马,他还要到另一个村庄去演说,大概他要走遍附近的村庄。

解放军说话算数,第二天路条到手,我打开一看,有效期间只有两天,我今天出了这个门,明天路条就成废纸,以后的路怎么走?路条的效期是两天,路费也是两天的伙食钱,他们好像假定我两天以后就可以到南京到广州了!我是否可以找指导员申述困难?正在犹豫不决,有个小伙子在我身旁急得团团转,他反复自问:“我的戒指呢?我的手表呢?”

我想起来,我们进村子那天,人人把财物掏出来,一起放在大箩筐里,交给解放军保管,当时指导员明确交代,受训期满之日发还。这时候,有一个人,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个人,现在我才下笔写到这个人,他也是个俘虏,看样子是个中年人,是个病人,每天闭目打坐不说话,如果夜晚我们上了床不睡觉,如果我们谈天说地东拉西扯,他才喝一声:“赶快睡觉!不要扰乱别人!”倒还有几分精气神。有时候,我们三五个人在院子里闲谈几句,他也要站在门口呵斥:“走开走开!”声调毫不客气。他真有先见之明,总是我们听从他的呵斥之后,班长就像猎犬一样跑过来,察言观色一番。当那小伙子满口戒指手表追问不舍的时候,那个沉默的中年人又喝一声:“你这个混蛋!还不快滚!”人间确有当头棒喝,我和那个小伙子陡然醒悟,两百人的手表戒指都混杂在一个大筐里,哪个是你的?怎么发还?当初解放军收集俘虏财物的时候,并没有一人一个封套包装起来写上名字,可见压根儿就没打算发还,那还啰唆什么?难道想留下不走?我们大彻大悟,四大皆空,万缘放下,急忙上路。咳,那中年病夫是有心人,是好心人,文章写到这里我思念他,不知他后半生何处浮浮沉沉,可曾风平浪静。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天津失守,我当天被俘。一月二十九日过年,我次日释放。中间管训十五天,解放军果然说话算话。无奈人心不足,我时常想起某某公司设计的一张海报:美女当前,含情望着你,下面的文字是“某某公司信守承诺:某月某日这位女郎全身脱光”。人人记住这个日期,到了那一天,急忙去找海报,海报换新,女郎果然全裸,海滩辽阔,她只是个遥远的背影,下面一行文字:“某某公司永远信守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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