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粒种子的逃离(2)

何以为家 作者:航月


不管是怎样的错过,在这一年的秋天,我们吃上了白面馒头,吃上了拉条子、焖饼子。这样遥远的向往变成了现实,它在我们的心目中胜过了母亲充满希望的风风光光的失败。毕竟,白面馒头对于我们饥饿的胃来说,它堵住了庄稼地里任何可以长成信心的事物。

我们全家的三分自留地成了20亩责任田的时候,“干麦二十一”代替了赛罗司。干麦二十一没有像赛罗司那样为大河男人迎来可以兴奋一整个夏天的时光。播种干麦二十一的春天,大河很平静,在这样平静的季节谁也没有因为一粒种子是新品种而使大河喧闹起来。

大河已不是往日的大河,一粒新种子就让它躁动不安的日子早已过去。对于一粒赛罗司来说,它被大河的男人女人曾经点燃起来的绿色激情簇拥着,它被那些让激情澎湃着的男人女人滚烫的手紧握着,它整个被播种的过程抵得上一个生命的诞生。这无异于是赛罗司的幸福,一粒随便可以丢弃的种子曾经被大河人看得如此高贵,六四之四没有这份高贵,干麦二十一没有这份高贵,这份高贵给了赛罗司。赛罗司在大河人最想换种子的时候,最想让庄稼长出饱满的粮食的时候,最想播种激情的时候,长在了大河熟透的土壤里。

自己家的责任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的时候,新品种干麦二十一被大河的男人女人用曾经播种赛罗司的手悄无声息地种进了庄稼地,同时种进去的还有其他的新种子。

母亲已经没有能力去耕耘20亩的责任田,她风风光光的信心飘失得很遥远。她只能拖着日见老去的腿脚在她很宽阔的责任田里散散步,挖点喂鸡的野菜。有一瞬间她的眼睛掠过责任田里高低错落的麦穗,狠狠地剜了一眼细高挑的六四之四,自言自语地说:“老了,没长进了,咋就长成这个样子,是该换换品种了。”然后母亲看也不看,随手掐下几颗闲长在麦穗里的青稞头。这是母亲走在责任田里的习惯动作,她挖野菜的筐里总有几颗刚长熟的饱满的青稞,她把青稞带回家,放在灶火里烧一烧,用双手揉去嫩壳,送进嘴里,然后是长时间的咀嚼。她的表情很动人,细微的笑容布满脸上渐渐堆起的皱褶。母亲似乎抹掉了没有赶上种赛罗司那一年人生失败的记忆,她对青稞的钟情比对其他任何一粒种子都深刻。

20亩的责任田够我们用很长时间选择适宜的种子,20亩的责任田够我们把曾经错过种子播种而丧失的信心种出来,20亩责任田我们可以想种什么就种什么,20亩责任田可以让我们成为庄园主,在种子的王国里挥舞着绿色的旗帜。

在我们终于有机会选择种子的时候,我像一粒不适时宜陡然走失的种子,飘失在城市的空气里。

我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我所有走过城市的季节都是我错过种子播种的季节,我在最初的人生季节里没有选择好土壤,致使我的一生都在错过的时间里迷失。城市里的土壤很少,每一粒种子都精心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块地,它们你争我夺生怕被土壤遗弃了,生怕被播种的人撒漏在外面让阳光把水分吸干了,生怕自己不适应土壤而被土壤的主人抛弃了。只要有一小块地,它们都憋足了劲蓬蓬勃勃地挤着向上长。

我是长不过这些城市里的种子的,即使城市给我一块地,我都长不出好庄稼。大河20亩地我都不敢生长,我怕长不出好苗让大河人笑话,说我怎样浪费了土地,我还敢在城市生根发芽?

我只是一粒逃离的种子,我错失了太多的播种季节,我已晒干了水分,被城市的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我是从大河20亩责任田里逃出来的一粒种子。

我从一个城市再到另一个城市,我从哈密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到哈密,我从一个叫哈密的干旱的城市又被风吹到深圳。在深圳的街头,我干旱的舌头啃了几口甘蔗,甘蔗很甜。这几口很甜的甘蔗水,使我下决心留在了这个城市。

一粒逃离的种子被水浸融着,像回到母亲的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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