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粒种子的逃离(1)

何以为家 作者:航月


航月

我对庄稼最初的认识来源于一粒种子。

很小的时候,我不知道庄稼的好坏跟一个农民能充足地吃饱肚子有关。我最早知道的一粒种子的名字叫“六四之四”,那时候,六四之四经过春天的播种长满了大河所有能种出粮食的土地。六四之四耐旱,个头高大,劲打粮食,适应大河的气候。我七岁时,我们一家六口人的三分自留地因错过了播种的季节没有种上六四之四而改种成青稞。在大河,青稞是不能跟粮食划分在一起的,它永远不能跟粮食并驾齐驱。粮食可以做白面馒头、做拉条子、擀面,可以让没有油水的肚皮一下子饱满起来,使人满足起来、骄傲起来。而青稞却不能给人这些满足感,青稞面只能烙一些又黑又硬的饼子,它倾其所能也做不成白面馒头。青稞是给冬天过冬的牲口们添的一把饲料。

那时候,大河的人家,谁家拥有了白面馒头,谁家就象征着富有。富有正是让我那个年龄羡慕的,六四之四在我羡慕富有的年龄里成为一种向往。我们家的三分自留地因改种上了青稞而距离这种向往越来越遥远。七岁那一年,我们吃了一年的青稞面。饥饿使我明白了一粒种子可以改变庄稼收成的道理。

六四之四成了我对白面馒头的怀念,我盼着我们的三分自留地里长满六四之四。第二年春播,当我们欢天喜地地迎来播种六四之四的日子时,全大河的人家播种的却是“赛罗司”,一种让白面馒头更有筋骨的小麦品种。赛罗司在播种的季节让大河人兴奋了一整个夏天。他们兴奋地在地头上走来走去,男人们的莫合烟缭绕在田间地头,缭绕在跟着看热闹的女人孩子身边,缭绕在男人群里。男人们一下子成了女人的中心,成了女人仰着头观赏的动物。被女人观赏的男人们平生第一次觉得赛罗司让他们拥有了男人的尊严。于是,男人们几乎是商量好了一样自觉不自觉地把眼睛转向刚刚破土的绿色麦苗上。麦苗染绿了男人的眼睛,染绿了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话语。平时威严的男人变得谦和了温顺了,一阵旋风吹过,吹掉了男人们叼在嘴边的莫合烟。男人们说:“狗日的风,明年还种赛罗司。”

站在地头上的风景远远地躲过我们的家门,母亲是寡妇,她绝对不会因为赛罗司而疯疯癫癫地跟在男人屁股后面凑热闹。更何况我们家因来不及换种子,再次错过了大河人都播种的新品种。

那一年,我和姊妹们放学后就守在我们的三分自留地里,我们的六四之四拔节一样蹿得老高,高出了赛罗司一节子。我们手舞足蹈地为我们家的三分自留地高唱赞歌。偶尔走过来一位庄稼人看着几个孩子的癫狂劲儿偷着笑:“真是一群孩子,还勺着呢。”

六四之四比赛罗司成熟得早,母亲像贼一样,什么时候收割了我们的三分自留地我们谁也不知道。有一天当我们的自留地空空地躺在两边都是赛罗司的中间时,我们手舞足蹈的劲头顿时蔫了。赛罗司长长的麦芒直刺我们的眼睛,我们随便掐了几颗赛罗司的头和六四之四做对比,这一下我们才明白,原来赛罗司不就比六四之四多了麦芒吗。我们疯了似地跑回家,告诉了母亲我们的新发现。我们说:“妈,赛罗司有什么好,尽是麦芒。”母亲却终于笑了起来。其实后来我们长大才知道,母亲在没有种上赛罗司的那一年,是她人生最失败的一年,母亲觉得她虽然是寡妇,但她没有理由不让我们全家的三分自留地风风光光地长出个样子来,让全村的男人们看一看,寡妇怎么了,寡妇不是好欺负的。三分自留地没有把母亲风风光光的信心长出来,这让母亲失望了好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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