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身为编辑的我曾拜访过姚雪垠先生,那一年他八十六岁,鹤发童颜,耳聪目明,说:“你们若小声骂我,我也听得见。”看到他家中琳琅的藏书,知道他的确有一身真功夫,吴晗说他:研究明史,你比我懂。周而复说他是崇祯的秘书长、李自成的参谋长,因为小说中崇祯的圣旨诏书、李自成的军事部署,基本都出自姚雪垠的手笔。可惜,这份才华全部贡献给了阶级斗争,对作品造成了莫大的伤害,但那是时代的印迹,后人不必苛求。每个人都有着无法超越的限定性,从这一点看,姚老先生与李自成本人堪有一比。
总之,在红灯牌收音机旁度过的时光里,金庸、柏杨还鞭长莫及,二月河、阎崇年也还没有现身,我心目中最大的英雄,除了李自成,就是姚雪垠。后来读的书多了,才发现事有蹊跷。一方面,伟大领袖谆谆教诲“不当李自成”,郭沫若写《甲申三百年祭》,都把李自成当反面典型;另一方面,主流意识形态却对李自成所犯“错误”讳莫如深,最多只知道李自成的部队被糖衣炮弹打中了,刘宗敏霸占了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的小妾陈圆圆,造成吴三桂“冲冠一怒”,引清兵入关,李自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美女陈圆圆,不仅倾了城(山海关城),也倾了大明帝国。领袖不是说决定历史的真正动力是人民群众吗?怎可能乾坤倒转,全由一个弱女子决定?
教育在逻辑上的混乱,使我们的知识系统充满了断点,但我们自小就已经习惯,不再当真。尽管姚雪垠先生费心费力,以洋洋二百万言,把李自成塑造成“高大全”的完人,但他的面孔却依旧模糊。
很多年后,我到故宫博物院工作,每天从西华门进入宫殿,首先看到的,就是武英殿。当年李自成在紫禁城登基做皇帝,不是在太和殿,而是在武英殿。于是我突然想起,人们常说紫禁城是明清两代皇宫,却忽略了在明清之间,还楔着李自成的王朝——大顺王朝。只是这个顺朝实在不顺,皇帝在紫禁城里登基只一天就灰飞烟灭了,着实不入历史学家法眼,于是被四舍五入,忽略不计。
那一天,我独立寒秋,在武英殿外站了很久,看万类霜天、乌鸦低旋,听长风从黄琉璃瓦歇山顶滑下来,穿过树丛,发出丝丝拉拉的声响,与当年转动红灯牌收音机旋钮的声音相仿。我突然发现,李自成就站在我的身边,从来未曾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