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唐人令狐楚的《少年行》想来是激励了仲则。然而,他作此诗时,可曾思及古往今来名将权臣下场的凄凉?哪怕你有扶保社稷的再造之功,直捣黄龙的忠勇,一旦功高震主,为君所忌,难免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想善终都难。若说韩信、岳飞的事远了,年羹尧的下场难道不是触目惊心的前车之鉴吗!
意志坚决如岳少保,尚有“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感伤时刻;豪情万状如辛稼轩,到老来,回望征途,这位曾试以只手补天裂的豪杰,亦免不了迟暮之叹:“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字字泣血,斑斑入目,读来不是不悲戚的。
这些都是一世英杰,曾经功名遂愿的人,到头来,亦不过是,头颅与心事灰飞烟灭。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这一番雄心销尽的悲怆,又岂是可共人言的?
仲则诗中所言太白,或为地处秦岭中段的太白山,是秦岭主峰;或指终南山。不论所指确为何山,均是唐人喜游之地。“关陕风景之大者,终南、太华也。”
太白山、终南山,近帝都长安,古谣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言其高也。又有谚云:“韦曲、杜鄠,去天尺五。”韦曲、杜鄠地近长安,为汉皇城三辅地,处于天子近旁,是豪门贵族聚居之所。韦、杜两族世居于此,唐代的世家大族,子弟多为官宦,势力影响深远。
仲则在诗中谣谚合用,不算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建功立业、为王佐之臣的志向。太白山于秦岭诸山之中,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此亦可看出黄仲则自比人杰,心气之高。
仲则此诗中豪侠之气直比李白。和李白一样,他也是一个意图在诗文中塑造自己不凡形象的诗人。只是,作《少年行》时的他未曾明白,才高洒脱自负如李青莲,来日亦有《行路难》之嗟叹:“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无奈何,“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我是深赏这首《少年行》中所流露的豪气的,只是人世多歧,歧路亡羊,纵观他之后的人生轨迹,我倒宁愿他这一生合了《少年行》乐府旧题本意,就如李白诗所描述的那种生活:“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人胡姬酒肆中。”
似这般任侠义气,纵情一生也就罢了。
先唐人喜作《少年行》,慷慨、风流、意气、洒脱。一面是五陵年少走马章台,行乐莫歇,一面有感于人生苦短,时不我待,要早早奋起,建功立业,方不负了有用之身。有盛世的底子托住,明艳春光,纵使潦草都是花团锦簇。这样的良辰好景、急管繁弦,在整个中华的文明进程中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到了仲则这里,虽是一样的“盛世”,虽然少年还是一样剑气箫心,毕竟世道狭了,时代少了开阔包容的气象。彼时大道如青天,贵贱各安,进退从容,此时寒士却要来力争上游了,丝丝缕缕透着辛苦和勉强。
对仲则这首诗,我只能报以意味深长的沉默……
他的心思,许是从一开始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