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遭到“笞挞”之后,人们各以不同的感情方式去慰问他,当然黛玉也不例外。谁知黛玉回潇湘馆不久,宝玉便派遣晴雯给她送来两条半新不旧的帕子,对于此番举动,灵秀聪明的晴雯也一时不得其解,只有与宝玉灵犀相通的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一时“不觉神魂驰荡”:
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缠绵,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快旧帕上走笔……(第三十四回)
当黛玉写完这三首《题帕诗》,已“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时上床睡去,犹拿着旧帕子思索”。爱情在这个少女的心里燃起了炽热的火焰,烧得她五内沸然。她此时幸福着也痛苦着、憧憬着也惊慌着;既有表白也有暗示,既有理解也有嗔怪;原本骄矜的黛玉一下子变得那么可人!把她的自然人格表现得如此酣畅淋漓。纵观世界文学之林,心理描写的名篇可谓多矣,然而不是失之肤浅,就是失之冗长,而只用区区百余字的篇幅,把一个恋爱中的少女心理描写得如此深刻者,唯我曹翁矣。
“暗洒闲抛却为谁”,似乎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黛玉已把表白情愫的鸽子放飞了,它抑或会在旭日临窗的清晨,落在怡红院的墙上,抑或在宝玉百无聊赖的时候,落在门前的绿树梢头。我们可以相信,这样的讯息才是医治宝玉棒疮的良药,它强于宝钗交与袭人的药百倍千倍。当人们有了心病的时候,心病只可心药医,别的丸散膏丹是不会奏效的。
三首《题帕诗》完全是黛玉对自己心迹的剖白,对宝玉爱情毫无伪饰的倾诉,表现了她对爱情的专一。为什么黛玉为千百读者喜爱和推重?原因或有种种,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人们喜欢她那一份自然人格,推重她的“真”。诚如刘敬圻教授在《情的追求与爱的失落:论黛玉的文化情结》中所说:
“(黛玉)较多的保存了自我,而较少使用人格面具,有一种不同流俗的风采。”(《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3辑)
她与大观园中的几个巧伪人比较起来,就更加显得光彩照人。
当宝玉在怡红院养伤的时候,黛玉的心就是这样为他煎熬着,幽咽暗泣着,并因此坐下了终生不愈的“劳怯”之症。她虽然放出了心灵的白鸽,但那种表白毕竟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隐约的,所以她对宝玉仍然不放心,她就是这样在“信”与“不信”之间徘徊着,因循着旧例,在自己画的怪圈里走来走去,有生之年她似乎是永远也走不出那个怪圈了。当她心神俱疲的时候,举目瞭望,四陌无人,因之在青灯照壁的时候她又要以泪洗面了。她喜散不喜聚,自己固守在潇湘馆里,一颗一颗地尝着人生苦果:流泪、写诗;写诗、流泪,她就是用这种方式向自己、向他人,向日月星辰,向草木虫鱼,向一切有灵性的或没灵性的东西剖白着自己的灵魂,诉说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