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黛玉情之真
是真人始有真情,而“真人”之尤者,黛玉也。她在灵河边三生石畔得以活命,完全得力于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那是唯一的生命之水,得了这水的滋润,才使她存活到幻化人形的时候,她才能下世为人。绛珠仙草的生命得于神瑛侍者,那时她就把他看做唯一的依靠,产生了一种相依为命的依赖感。所以当她化为人形来到人间和旧相知相遇的时候,一见之下就有了以生命相许的爱的初萌,在经过痛苦的探寻,执著的追索,激烈的碰撞之后,两人便产生了至上的唯一的爱,对于黛玉来讲,她之所以把爱情看做是至上的,是因为舍此之外,她的精神便无处寄托,她是寄人篱下的畸零无侣者,既缺父母之爱,也少兄妹之欢,那么将感情寄于何处呢?除了读书吟诗外,仿佛只有爱情了。而读《西厢记》《牡丹亭》也是在给感情寻找出路,而作诗更是对爱情的宣示。所以她的痛苦的一生是在爱情的旋涡中度过的,她的脆弱的生命在波浪中浮沉着,自己不能主宰,也无力主宰,黛玉又把她的爱情看做生命的唯一,所谓唯一,是“只有一个,没有第二”,宝玉就是她生命的唯一。除了那“还泪”之说的宿命之外,在人间也只有宝玉与她志同道合,心心相印。可惜的是,由于时代的局限,封建思想的禁锢,这个心存反叛的少女,也只能在大多数的时间,把达到沸点的爱情痛苦地压在心底。我们可以这样猜想:她是否等待宝玉公开向她表白呢?她是否等待长辈主动撮合呢?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我们不能说她从来没有表白过,她曾表白了,而且用那种出人意料的,激烈的,让局外人不明就里的方式。当宝玉把北静王赠他的一串“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转赠给黛玉时,让人难以料想的是黛玉却发了雷霆之怒,把它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并口无忌惮地说:“什么臭男人的东西!”像惊雷震响于天庭,足以振聋发聩,让真诚的宝玉手足无措,也会令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娴静而有礼的黛玉竟会有如此的言行,她是犯了神经病了吗?当然不是。此刻,她是以极特殊的方式表达她对宝玉的“真情”:北静王可谓尊矣贵矣,然而在黛玉的眼中却是个“臭男人”,那么只有宝玉才是个“好男人”了,比至尊至贵的北静王不知好上多少倍,足见宝玉在黛玉眼中至上而又唯一的位置了;同时这一举动也表现了黛玉的清高,让我们看到了她那纤尘不染的水晶般的心灵。她的爱是真纯的,掺不得半点污浊的东西。
黛玉的真情往往通过他人不理解的方式表现之。透过表面的急风暴雨的感情,我们就会发现别有深意存焉,这时黛玉常常尖刻使性,疾言厉色,全然不顾他人的面子如何,可是话里话外却有弦外之音。比如,有一次黛玉得知宝玉从宝钗那里来,心中生了嫌隙,赌气回房。宝玉相跟回来,并劝慰她不要“作践身子”,任性使气的黛玉却是这样回答的:
“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
当宝玉说:“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更说出令人犯忌的话来,
“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
宝玉此刻只好以笑脸相迎:“要像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
黛玉针锋相对地回答:
“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
这些“胡搅蛮缠”之语,却曲折地、委婉地表现了黛玉的真实心境,从这里我们既看到一个似乎不近人情的林黛玉,又看到了一个娇憨的、真情的林黛玉,她习惯于用这样与人之常情有悖的方式来表述自己的深情。比如百鸟在林,每种鸟都用自己的声音歌唱,而每种声音都可以传达出自己的心声、自己的信息。婉转的声音和并不怎么婉转的声音,在世界上都是美的。黛玉每每要用这种属于她自己的独有声音来表达她的心声,那是她的自然人性使然,我们不能苛责,我们只能听之任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