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有时他觉得对她的想念像一个电台波段，时而清晰，时而伴着杂音，有时还是外文频道，连他自己也听不懂。电台里有以他们为主角的广播剧，有新闻报道——她又在微信里放自拍照，旁边有个没见过的男人；有天气预报——她生气了，对象是餐厅外过长的人龙；还有广告时段：只有不顾一切的爱才是真爱！冷不丁他听到定时播报，现在是××××年×月×日，离××纪念日还有××天，记得安排惊喜哦！新节目从来没有预告，新主持倒是些熟面孔，闺密、家人、上司、偶像、偶像剧男女主角、畅销书作者、发型屋新来的吉米老师和购物台变性女艺人。每个主持都像她那样直接、大胆、无下限、小心眼。电台只有在他工作和入睡时才停播。有时电台会突然消失，他看着眼前的她，安静，手脚细长，素颜，装哭，朝他做鬼脸，美得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声音趋于低沉，声调一高就在尾音分岔，居然给音色添上一股娇羞童真，好像女人卸下伪装后的慌乱。

于是他总听到这样的抱怨：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一年前。

有种电台只播放一种音乐，比如摇滚，比如乡村民谣，比如世界音乐或专注流行榜××年。他们俩的电台里充满了恐怖片配乐。他们从未想过因为寂寞而催生的小插曲有那么可怖的影响。他们的电台是海盗电台，不能着陆，不能被发现，准确地说，是不能让各自枕边的人发现。他们一开始见面时像来自两个国家，共用一种自己不熟悉的世界语交流。你听懂我在讲什么？懂了吗？懂了？那好，我再说一遍确保你能听得懂。她马上就预见到他们之间将发生什么，而他假装不知道。这些简单对话后面藏着各自的不满，不满生活，不满伴侣，不满自己。他们互相交换一副望远镜，让对方远远观察自己现在的生活——你看你看，他又这样，她又那样。你也觉得不对是吧？人怎么可以这么什么，那么什么。他们彼此成了两艘同样破旧的船，互相数着身上的弹孔，讲述船主的不可理喻。记不清是谁先邀请谁，也许大家都不愿意弄清楚谁先邀请谁（事后他会说是自己先主动）。

两年后。

他们成了彼此历史的专家，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读过那本小说，什么时候去过这家餐厅，也知道对方理想的另一半不是自己这个样子，而他们宁愿相信对方已经修改过理想对象的准则。他们像一起参加某档半调子政论节目，讲着同一个议题，却必须要有两种主见，否则节目就不能成立。最初在一起是冤家有利于剧情发展，在一起两年了还是冤家就变成有缝的蛋。他一直认定男人沉默是金，现在明白有时候你得讲出来，不然她就认定你同意了。她一直都以为他是个合格的听众，可一个抓着热线电话不松手的听众又怎会受主持人欢迎？

有时他们也请来特别嘉宾。家里加入朋友后会多些话题多些乐趣，他们可以一起演绎合拍夫妻，你唱我随。节目散场，音乐未停，嘉宾回家，他们既满足又空虚地道晚安。谁也不会提换台的事。换台的权利就像核弹发射按钮，你可能获得胜利，也可能需要面对世界末日。

一年后。

台庆特别节目！他们一起实现了一个梦想，又计划了几十个。这一天，他们搬去同住。节目开始之前两个人刚刚吵了一架，她抱怨他什么都不管，他反驳那是因为她什么都管。吵架有利交流，而且现在吵架安全得多，她不可能以不回电话的形式惩罚他，他也不能用手机没电做借口回避。她将彼此喜欢的歌编辑好播放，尽情撒娇，兴奋得鼻尖都红了。节目常常因为接吻被打断，他们一起讲了好多重复的誓言。她要求他给自己提意见，他说她就改。他选了两个不那么打紧的小习惯，她也回他几个无关痛痒的要求。他没说正在播放的电子乐让她热泪盈眶，可对他来说却像不间断的尖叫。但这是特别节目，作为唯一听众，你必须忍耐，并鼓励自己爱上这串尖叫。暗地里的苦也是甜蜜的一部分，他和她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