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上的树林一片葱茏，四周寂静得死一般，只有石刻的文武大臣和那些狰狞的石兽,脚下稀稀拉拉地撒着几片狼粪。袁世凯一把捏紧了剑柄，好半天才放松。他沿着石级，一步步向前，缓缓望着废墟一般的明孝陵，看着石刻的文武大臣和石兽脸上痴呆呆的神情，嘴里念叨着：“朱家皇帝，原来是一个要饭的，穷得没办法，去当和尚，逢了乱世，才教训天下，得了江山。朱皇帝，我哪年也会像你一样，统摄大江南北。”他自言自语道，“这天下，曾经是哪一家的？多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个大男人，做了皇帝，满眼都是跪倒在地的臣仆，满耳都是山呼的‘万岁’声。这，才痛快！”

一阵风吹过，树叶声纷纷作响，像是击掌相附。

他兴致更高，信步来到孝陵神道墓前，没有犹豫，便席地而坐。

他仿佛望着对面正蹲着的一个老人，看不清面孔，依旧是风一样颤抖着。他往前挪动，老人随着往后退着，总是近不得。

袁世凯说：“我知道，你是朱皇帝。”

又一阵风吹来。

袁世凯接着说：“你怎么不同我讲话呢？我想，你是没有什么话说的吧，你是人唱戏唱出来的。我想过，都是你身上的衣服好，穿上便是天子，便可随意杀人。”

忽然，他耳畔响起一个声音：“河南来的侉子，你怎么不去看孙权墓呢？孙权是个英雄。人家有周瑜，有鲁肃，火烧赤壁，大败曹操！你不是一直向往豪气冲天吗？”

他摇了摇头，说：“我从来看不起孙家的小子。孙家小子，偷偷摸摸，靠算计人去赚得便宜，不算个男人，更算不上英雄。”

四周无声无息，除了寂静，还是寂静。许久，终于从远处传来一声鸟儿的哀鸣，穿过胆怯的风和颤巍巍的树丛。

袁世凯说：“我喜欢读《三国》，喜欢曹操……”

袁世凯越说越有兴致，不知不觉睡意大作。睡梦中，他恍若来到一处高入云天的宫殿，列仙如云，鲜花盛开，远远望见许多人簇拥着一位玉皇大帝模样的君王，到处弥漫着笙歌和山呼海啸般的祝福。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一会儿在仙班中，一会儿就是玉皇大帝模样的君王。又一会儿，他望见泱泱大漠，到处是旌旗飘扬，一片冲天的喊杀声。许久，许久，悠悠忽忽。

一阵狂风吹来，将他吹醒，他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着说：“朱家的皇帝，咱们是一家人，我会天天来看你的。”

一天又一天，他来到孝陵，席地而坐、而卧，蒙眬中，与老人的身影相持，只是从未听见对面有声响。

袁世凯说：“朱家皇帝，你不懂得我想什么。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做了你做过的事，也便成了天下的皇帝，来日便会一样看人家都是一群臣仆，听他们满口都是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只是，我不服你，你没学问，只有一肚子祸水，火烧庆功楼，烧得天下冷了心、灰了心，再没有一点儿热情。我只服你一点，装神弄鬼，骗得普天下老百姓都一愣一愣的。我还佩服你大字不识几个，却能识人，不称王，高筑墙，广积粮，积蓄王霸之气！朱皇帝，你等着，我会和你一样的。唉，天下岂止我一个想和你一样？遍地都是呀！”

他一声声数叨着，才觉得舒畅。

袁世凯的心像脱缰的马，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在秦淮河畔的风雨声中，信步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