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波,回到项城,已是傍晚。待赶到袁寨寨门的护寨河壕边时,天早黑得望不见人影了。巡夜的更夫来回踱着,敲打着梆子,有气无力地报着“平安无事”的号子。
喊了半天,寨墙上才有人大声喊道:“哪里来的?有事明天早上再说!兵荒马乱的干什么来了?去!瞎喊什么呀!”然后又嘟囔着,“我当是土匪呢,吓一大跳。”
袁世凯搀着牛氏下了车。车夫用鞭子指着寨墙上的人,高声骂着:“谁家狗日的贼东西,你还不睁眼瞅一瞅,我们是袁大爷的家小回来了!开不开?不开,看明天不收拾你!”
寨墙上的家丁们闻声都起身,问清了是袁世凯他们,才哗哗啦啦放下吊桥,点燃火把,引他们走进寨门。
牛氏百感交集,不住地擦着泪,连声对袁世凯说:“孩子,千万别哭。夜里是不能乱哭的。”
袁世凯点了点头,打量着寨墙、寨门和通向寨内的道路,路两旁的房舍依旧,他感觉到离家才两天。
家人闻讯赶来,拥着牛氏和袁世凯他们,慢慢走向袁宅。
夜,寂静而孤独的风,微微拂着袁世凯的泪脸。他咬紧了牙,没有出声。许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袁世凯睁眼看见家人,望见生母刘氏他们,止不住大声哭起来!任人如何劝也劝不住。大家越劝,他哭得越痛心。
家乡的风很温和,又见了袁宅,又听到晨起的鸡鸣,和那早炊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风箱声。袁世凯有着流不完的泪,诉不完的委屈。他的喉咙咯出了血,仍然在哭!
这哭声是一首长长的哀歌、怨歌,有谁能听得懂?一个少年,千百里的辛酸,夹杂着苦涩的向往,悲凉、豪放、愤懑、昂扬、充满激越的哭声,显示出不屈、刚烈、倔犟。从同治五年到同治十二年,离开家乡已经八年。在这三千个日日夜夜,他从一个混沌初开的乡村少年,已成长为敢杀人、敢放火、敢爱敢恨、敢异想天开、敢叱咤风云的青年儿郎!
这哭声,犹如一支洞箫,在这个清晨,放开了!
这哭声,如三月的河水,刚从冰下涌向金色的太阳,载起浪涛,载起竹排,直奔向东方!
哭累了,袁世凯嘶哑着喉咙说:“我如何不哭?我离家时,家中多热闹啊!如今,二爷爷、三爷爷、四爷爷,还有爹、我大爷,他们都不在了。我心里如何不难受?我这八年,空空两手,愧对父老,愧对家人。我是袁家的不肖子孙啊!”
再不是那个撒野的乡村顽童了。袁世凯一一拜见过长辈,来到祠堂,转回身,洗净了手和脸,换上干净的衣服,双膝跪下,向祖宗牌位敬了香,恭恭敬敬退下。
家中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又恢复了平静。
袁世凯察看了院内的景致,东楼还是老样子;堂楼、西楼好像翻修过,更整洁了。几棵杏树长得粗多了,记得四爷爷讲过,这杏树都是曾祖父亲手栽下的,院子里有杏,意为家中有幸福,家业兴盛、兴旺。
来来往往的人都变了许多。
二姐呢?她现在好吗?
袁世凯缓缓地向刘氏屋里走去,刘氏的双眼红肿。他扶起她,轻声问了许多家中的事。刘氏向周围不时探望,说话小心翼翼的。袁世凯沉默不语,他知道娘的心事,在这个家中,娘的地位是数不上位子的。各人都在为自己盘算啊!
刘氏讲了二姐的情况,说柳杭的那家姓田的亲事没有成,二姐新选了河北地武陟那户人家。毛家家境不错,但是人还没有嫁过去,毛家的小子就死了。二姐不断念叨着弟弟,常在看娘时问四弟世凯的情况。最后,刘氏放着胆子说了一句:“有时间,你去看看你二姐吧!”
开饭了,伙计们挨门唤着人。
饭厅里分成几桌,长幼有别,袁世凯和袁世敦、袁世廉他们坐在一起。他们冷冰冰地不理他,仿佛路人。席间,谁也不说话,尽管饭菜明显是改善了一番,鸡子、鱼,都很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