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乡试，同去的几人考上了，只有他和另一位富家子弟没有考上。他的脸色黄得像草纸，灰中发暗，黑中发青，没有一丝血色。同伴劝他想开一些，安慰他说：“考试无常，有一半是靠侥幸。”

他怒声问道：“那一半呢？那一半是什么呀？你们说出来让我听一听！”

大家都告辞去，他连理也不理。他猛转回身，走进屋内，从墙上摘下长剑，插在当院里。他让人把往日的诗文全找来，堆在剑旁，一把火点了。火光熊熊，他握紧拳头向空中举起，咬着牙，竭力喊道：“我操你祖宗——”

又有人来看他，告诉他说：“河南学政漏了题，现在有人联名上告。看吧，要出大事儿啦！据说，文章越是写得好，越要行贿，给主考一些好处。他们好落个人情！你也联名吧，咱们告倒学政，说不定明科还能高中呢。”

袁世凯咬牙切齿，把一杯酒洒在剑上，将剑举向头顶，大声喊道：“如此科举，误国误民，何年得意，定废不留！”

“定废不留！”

“定废不留！”

“定废不留！”

一滴浊泪，从袁世凯脸颊上淌过，挂在下颌处。

他声音嘶哑着对来人说:“从此，袁慰亭我再不参加他狗日的科考。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怎能龌龊久困笔砚之间，自误光阴啊！”

陈州城的朋友来得很少，他们去恭贺那几个中了举人的诗友去了，一个个有意冷淡了袁世凯。

袁世凯在后院树下坐着，望着天空上的云朵飘向他方，想着往日的事犹在眼前一样。

一只鸟儿飞来，滴下一些粪尿，正落在他脸上，落进他的嘴里。

他气得大叫，抓起一块石头向上砸去，鸟儿飞走了。石块儿从树干上弹落下，又掉在他头上，立时，一个青包在额头上鼓着。

他抿紧了嘴唇，眼里涌满了泪水！

满院的菊花怒放着，紫、黄、白、黑，各色一并放着逼人的菊香，瓣瓣都张狂地笑个不停。

他缓缓走向菊花丛中，他要将这傲慢的花全拔掉，这气味熏得他难受！

前些天，两山房文社的诗友们来这里开菊花会，饮酒作诗，一个个摇头晃脑，说不尽对袁世凯的恭维、奉承、祝愿。都说袁世凯今秋科举定能高中。还有人提出要认刚会走的袁克定做义子，好攀得一份富贵。

那天，就是这里，人们醉态百出，称赞满院的菊花是吉祥、富贵、如意。有人摘来插在鬓上学女人走路，学女人说话。刘大麻子满头都是菊花，扭捏着尖声唱道“听罢君王一席话，喜得我贵妃晕头转”，他边唱边向袁世凯送着不尽的媚眼。诗友们都指着袁世凯说：“你就是风流皇帝唐明皇！”他们说不完的祝福，唱不尽的赞美。

今天，袁世凯要把菊花都拔掉，把往日的诗友们留下的薄情寡义和冷漠连这菊花一同让人埋掉！

他伸手要拔一棵白菊花时，猛看见两条长蛇绞在一起，盘在花丛中。他咬了咬牙，一把拽过蛇尾，猛地高扬过头顶，像高高举起的霸王鞭，向鼓鼓的青石墩上狠狠地摔去！

两条蛇被摔死了，像两根软绵绵的草绳，无力地摆在袁世凯的脚下。他咬破了嘴唇，一缕鲜血挂在嘴巴上；他仰望着远天，任泪水尽情地奔流。

于氏抱着袁克定，正站在那棵树下，望着袁世凯。

袁克定正挥舞着一双小手，孩子头戴虎头帽，脚穿虎头鞋，穿一身虎皮坎背，是兴奋？是赞扬父亲？又白又胖的孩子笑着、笑着，向袁世凯挥舞着他那双胖乎乎的小手。

袁世凯望着儿子，努力点着头。

于氏也流着泪。忽然，她眼睛一闭，把袁克定摔下来，自个儿胖胖的身躯也倒下了。

袁克定哭喊起来，像嘹亮的号角，吹醒了愤怒、苦闷中的袁世凯。

他向前走去，却眼前一黑，膝盖一酸，腿一软，什么也不知道了。

袁克定高亢的哭声，唤起秋风阵阵。大树的冠顶不服输地摇晃着，随着他的哭声，紧一下慢一下地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