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红荷(3)

楼外寻梦:红楼女性赏析(续编) 作者:宋歌


她把珍琏等须眉浊物玩于股掌之中,故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她只要自己快乐,就把这些男人弄得“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以她特殊的战法,把他们踏于脚下——

那尤三姐天天挑拣吃穿,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玉;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她这样做的缘由就是她对尤老娘和尤二姐所说的“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所以她才要如此地“折腾”他们。这是有见识的观点。因为她除了美貌之外身无长物,那么就理所当然地应以美貌为武器,悲壮地走上战场,以此,面对仇雠。这是尤三姐的“连环计”,不过这种“出貂蝉而杀董卓”的计策是她自己“自导自演”的,而非奉他人的旨意。

这种报复行为无疑使尤三姐内心有了极大的快感。她像一位运筹帷幄、雄视战场的将军,纵横捭阖,进退有据,手抚伤痕慷慨悲歌。而那些鼠辈如珍琏等人,已望风披靡了。这时我们似乎看到了这位既坚强又孱弱的女子流泪的脸上浮上一丝苦笑。她深知这胜利的代价的确太高昂了,但没有如此巨大的付出,又怎能轻言胜利。

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中说道:

尤三姐性情激烈,女中丈夫也。生而孤贫,随其母寄人篱下,恨阿姊之失守,隐痛方深。乃贾氏兄弟卤莽皮相,待如其姊,入以游辞,竟欲强委禽焉,致令清白女儿,无以自剖,宜其媚怒娇嗔,佯狂作态,旋玩纨绔儿,直登场傀儡、入袋猢狲耳。

(《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5年1月版)

她的性格的确是泼辣的,又是敢作敢为的。在那时,她以极特殊的手段进行斗争,成为向旧制度挑战的先声,我们说这个形象“有近代民主思想的萌芽”,并不过分。她以“风月”的手段与色魔周旋,并战而胜之。对于她的付出高昂代价的胜利,我们首先应该予以赞美和肯定。但在赞叹之余,我们的心情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因为美玉陷于污淖毕竟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就如有的人用自己的头去撞厚厚的围墙一样,除了溅几朵叫人警醒的血花以外,还会有什么结果呢?毕竟那个社会积弊太深了,一个弱女子的牺牲,对于它是丝毫无损的。这犹如一个站在夜幕四垂的荒野上呼喊的人,尽管他用尽全力,那呐喊的声音瞬息便会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有谁还会注意他的带血的呐喊呢。

对于尤三姐形象的描写最接近曹雪芹原稿的脂本是与程本颇有不同的:各种脂本都把她写成“淫奔女”,也就是说她与贾珍等人有染,而程本却把她写成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子,大大地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程本的这样改写,我们得承认他的动机是好的,想拔高尤三姐的形象,但效果却适得其反,反使这个形象淡了、薄了,失去了厚重感,就使它减弱了批判的力量。

曹雪芹为什么把她写成“淫奔女”?那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痛苦抉择,因为他绕不过生活的真实,而真实恰是艺术的生命。任何一个经典作家的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其原因也在这里。因为曹雪芹看到所谓康乾盛世,只是一个表象而已,实质却是一切都在腐烂,污浊的空气弥漫在每个角落,使人艰于呼吸听闻。社会的脓疮表面灿若桃花,而内里却藏着污秽,贾府已变成淫窟,恰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假如作为一个真诚的艺术家欲把这些瞒过,而向壁虚构一些歌功颂德的文字,那就丧失了艺术的良心,会受到永久的谴责。曹雪芹把贾府写成淫窟,把珍琏等写成禽兽,正是毫不怜惜地把脓疮挤开,让人们看一看这个所谓盛世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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