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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二姐,连小小的角也没有(2)

楼外寻梦:红楼女性赏析(续编) 作者:宋歌


我们说尤二姐是善良的,但善良一旦过了头,就变成了柔弱和无用。如果一个人总用善良的目光审视一切,也会习惯成自然,有时未免把黑的看成白的。尤二姐患了一种色盲症,甚至不辨好赖、美丑,把痈疽也看成一朵鲜花了。在她看来,凤姐是一朵花,贾琏也是一朵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要有戒备之心吗?她自以为高枕无忧,从此便可以永远睡安生觉了。由于她的判断失误,所以她才距陷阱一步之遥而不觉。

尤二姐又太过天真了,所以使她的观察和体悟能力大半为零,连几岁孩子的智商都没有,所以她才把危机四伏视为安全,没有一点点的防范意识;由天真而产生轻信,她相信大观园中的狼都是善良的、可亲的,怎么能动辄就怀疑别人的好意呢?由轻信而放松警惕,连鄙夷的眼光她都解读为真诚了,难道还要防备真诚和好意吗?由于放松了应有的警惕最后只好任人宰割,所以死则是尤二姐的必然命运了。

她至死也不会知道,在她生活着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从来都是危机四伏的。可怕的不是自然降下的灾祸,也不是生老病死带来的痛苦和无助,更不是衣食无继的贫困,而是围绕在身旁的像口口陷阱一样的人心。“以邻为壑”,成为一条成语,听来叫人心惊;但实际生活中“以邻为壑”的例子却举不胜举。况且尤二姐已不自觉地侵入了大灰狼的领地,“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王熙凤蓄意除掉尤二姐,也就是自然之事了。

王熙凤就是王熙凤,当她把心实的尤二姐稳住之后,把杀人的软刀子暂且放下,又实行她的计谋的下一步。她不愧是一位心理学家,像一条钻入尤二姐肚中的蛔虫,把尤二姐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了。此时她知道尤二姐忌讳的是什么,那就是最怕别人说自己是一个不正派的女人,然而王熙凤却偏往她的痛处戳,“哪壶不开提哪壶”,此之谓也。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有这样一段描写,足见王熙凤的险恶用心——

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得,只是心中怀别意。无人处只知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没人要的东西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了个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折。”说了两遍,自己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

王熙凤“心中又怀别意”,这个“别意”就是当面揭短,把尤二姐未好的伤疤又揭一次。应当说,对于王熙凤来讲,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战术。尤二姐听了王熙凤这一番话,心里承受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真正到了“死不死,活不活”的境地了。

命运多舛的尤二姐偏偏在这个时候,又遭遇了秋桐。秋桐何许人也?原是贾赦房中的一个丫鬟,如今赏给贾琏做妾。她自以为是贾赦所赐,在贾琏房中堪称老大,谁能僭越她呢?所以“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能容得尤二姐呢。所以张口闭口便说出一些不好听的来,“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诸如此类,简直不绝于耳。懦弱而又无援的尤二姐只能强忍悲痛,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

鲁迅先生在《论“赴难”和“逃难”》中说:

施以狮虎式的教育,他们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们到万分危急时还会用一对可怜的角。然而我们所施的是什么教育呢?连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则大难临头,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

尤二姐就是连角也没有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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