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前年回乌珠穆沁草原,顺便坐车去看乌拉盖河上的桥。那座桥是我年轻时的一道界线,分开不熟悉的南部几个公社。河流只是一道蜿蜒细水,但我们都知道乌拉盖河虽然缺水,但流得很长。
河边有一片废墟,同行的蒙古哥哥告诉我,这就是原先的旧庙。
我一怔。什么?旧庙?我只知道新庙!
哥哥指着斑驳的土块,一副资深牧民的表情。没有旧庙哪里来新庙?他那天好像个考古队员,有些自言自语。原来嘛,庙就在这儿,他说。
“是‘科尔沁八路’来的时候,庙烧掉了。”
“那是哪一年的事?”我惊醒般问道。
“好像是一九……几年?还是哪年……”
哥哥也记不清了。
后来我查了个头昏眼花。
最终弄明白了:我们的庙,是座乌珠穆沁的名刹。它像它统率的牧民毡包一样,迁徙数次。它的旧名是白音古秀苏木,大约曾依次在——乌拉盖中心的夏江淖尔、我们的道特大湖西岸的白音古秀,又经过一个红格尔敖包,最后定居在我熟悉的公社镇上,从而放弃了旧名,以新庙之名著称。这个名字和建筑都安稳下来的时间,据蒙文《道特淖尔史志》记载,是民国七年(1918)。
日本的信息大同小异。日文《大正时期的蒙古》记载:
“大正四年(1915),巴布扎布……经由喇嘛库仑,在白音古秀苏木遭支那军攻击。庙被战火烧毁,后来建起的庙被汉人称为新庙(シンスム)……巴军转至由库珠尔庙,支那军以大部队追击。”
大正四年(1915)得到川岛浪速支持的巴布扎布蒙古武装在白音古秀苏木被中国军队追歼,庙在战火中焚失。追剿巴布扎布的、新民国的北洋政府军队,就是日本资料所记的“支那军”。他们应该就是乌珠穆沁牧民所谓的“科尔沁八路”,这个词,我一直以为是指抗日的共产党蒙古武装,其实不是。
以前我不知从哪儿听来,是乌拉盖河洪水冲毁了旧庙。直到出版散文集《聋子的耳朵》时,我还以为:“新苏木营建的时间,一定在1945年日本战败之后,……他在乌珠穆沁的东部打发掉自己青春的那段日子,正在旧庙被水冲毁,新庙尚未重建之间。”
其实错了,旧庙烧毁和新庙重建的时间,是民国初年。
史料中的“喇嘛库仑”和“白音古秀苏木”,都是东乌珠穆沁的佛庙。也许是因为——难道是服部老头强记暗诵了东乌旗东部的农乃庙、尕海庙,却让一座与他、确切说是与他那以扶立蒙古、瓦解中国为己任的恩师关系深切的庙,逸脱出了记忆?我记不清口不离庙的服部是否说起过白音古秀庙。难道老师没对弟子细讲么?恰恰唯有这座庙最要紧,川岛浪速曾在那里摔断了脚。
更可能是我的记忆出了毛病。在青春的六十年代,满嘴公社的新牧民我,虽然知道“我们公社的庙”叫做新苏木,但不知道白音古秀苏木即旧苏木其名。
——我依稀记得,服部对我说的“xin-sume”(新苏木)似乎抱着怀疑,他反复对我询问,而我则不耐烦地给他讲一通今天的行政地理。那么他是知道白音古秀失败的,老劳伦斯肯定给小劳伦斯诉说过家门史。他在琢磨我嘴里的新苏木。或许,就是为这股难忍的兴趣,他才走近了我!
而我,若想听见蒙古语冷冷说出“harqin baru”(科尔沁八路)这个新鲜词儿,更需等三十年的时光。服部没有料到,我也出乎意外——他最关心的一个地点居然真的就是我下乡的地点;我们的公社,它所以名叫新庙,只是因为旧庙在一场与日本人有关的战事中烧掉了的缘故!
没料到,这么巧——在我插队的公社,在我熟悉的河边,我曾徘徊其上的白音古秀苏木废墟,居然是一代日本浪人的折戟之地。
“地点”重合了。那苏木,不偏不倚恰在我家门之前,在我胡服蒙语、度过青春的地方!
多么想再和他深谈!……
现在,我知道从哪里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