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鲁迅东渡,周作人与日本之间就有了难以断绝的联系;现在他自己到了这久已向往之地。谈及对于日本“最初的印象”,他说:“这印象很是平常,可是也很深,因为我在这以后五十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变更或是修正。简单的一句话,是在它生活上的爱好天然,与崇尚简素。”[1]日本的衣食住引起他的好感,日本文化也对他产生极大影响。他曾为此写过很多文章;但就当时而言,这影响与其说是一种外来的给予,不如说是一种启示,一种共鸣。其间作为对应物的,既是他自己,又是辞别不久的故国。周作人的“日本观”里,隐含着他的“中国观”和“生活观”;所体现的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和一个关注、热爱普通生活的人的姿态。可以引用他的两段话作为说明:“中日同是黄色的蒙古人种,日本文化古来又取资中土,然而其结果乃或同或异,唐时不取太监,宋时不取缠足,明时不取八股,清时不取雅片,又何以嗜好迥异耶。”[2]“盖我只从日本生活中去找出与自己性情相关切的东西来,有的是经验上正面感到亲切者,就取其近似而更有味的,有的又反面觉到嫌恶,如上边的裹足,则取其相反的以为补偿。”[3]
在日本五年,周作人的行迹未出东京之外,以后不止一次把这城市称作“第二故乡”。先住在本乡汤岛二丁目伏见馆;一九〇七年春或稍后[4],移居本乡东竹町中越馆;一九〇八年四月,移居本乡西片町十番地吕字七号“伍舍”;十二月,又移居西片町十番地波之十九号,至一九〇九年八月为止,均与鲁迅同住。后两处系与许寿裳等合租。周作人说:“老实说,我在东京的这几年留学生活,是过得颇为愉快的。既然没有遇见公寓老板或是警察的欺侮,或有更大的国际事件,如鲁迅所碰到的日俄战争中杀中国侦探的刺激,而且最初的几年差不多对外交涉都是由鲁迅替我代办的,所以更是平稳无事。”[5]其间虽与陶成章等革命者有所交往,但并未参与具体活动。
到日本后,“要做的事情第一件是学习日本话”。周作人说:“我第一年学日本话,乃是在一个讲习班里,这是中华留学生会馆所组织的,彼此也不曾会面,愿意加入的只须在名单上签个姓名,按期缴纳学费就行。时间是每天上午九点至十二点,教师名菊地勉,年纪大约三十几岁,手里一笔好白话文,写在黑板上很得要领。但是嘴里仍是说日本话,这样的教员曾经见过好几个,这套工夫实在是很可佩服的。教场设在留学生会馆内的一间侧屋里,容得下二三十个人的坐位。……我去听课却不能说是怎么的勤,大约一星期里也只是去上三四次吧,因为一则是懒,其二讲的也是颇慢,所以脱了几堂课没有什么关系,总之彼此都很是麻胡。可是话虽如此,我的一点日本语基本知识,却是从菊地先生学得的。”“讲习会是私人组织,毕业了也没有文凭,进学堂不方便,所以在第二年便是丁未(一九〇七)年的夏天,又改进了法政大学的特别豫科。这种豫科期限一年,教授日语以及英算历史浅近学科,学了之后可以进专门科,……我因为中学普通知识在南京差不多都已学过,现在补习日文和日本历史就已够了,所以进了这特别豫科,这计划是很合理的,可是实际上却是很有不利,我因为总算学过一年的日本语,而英算等学科又都是已经学过了,所以没有兴味去听,这样就奖励我的偷懒,缴了一年的学费,事实上去上学的日子几乎才有百分之几,到了考试的时候,我得到学校的通知,这才赶去应考,结果还考了一个第二名。”[6]
周作人来日本所要做的“其次是预备文艺杂志的事”。——下面将会介绍,此事并未成功,对于他今后人生,却是关键的一环。这要从鲁迅讲起。弟弟此次来日之前,他自己的人生道路先已有所转变。鲁迅本来在仙台读医学专门学校,现在却退学来到东京,据他说:“……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7]周作人说:“同志的确很是稀少,最初原只有四个人,鲁迅把我拉去也充了一个,此外是许季茀和袁文薮。”[8]此前他自己虽然已有几种译著面世,但若说打定主意专事文艺,却是未必;现在因为大哥的新计划,也就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道路。可以说,周作人是因为鲁迅改变人生方向而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在他的前半生中,大哥不止一回施加影响,而以此次最为重大。鲁迅此时“决定不再正式的进学校了,只是一心学习外国文”[9],也牵连到周作人,所以他来日本,前后几次上学——如前述法政大学特别预科,以及后来的立教大学——仅仅是学习语言而已。
关于他们准备办的杂志,周作人说:“《新生》的运动是孤立的,但是脉搏却与当时民族革命运动相通,虽然鲁迅并不是同盟会员。那时同盟会刊行一种机关报,便是那有名的《民报》,后来请章太炎先生当总编辑,我们都很尊重,可是它只着重政治和学术,顾不到文艺,这方面的工作差不多便由《新生》来负担下去。因为这个缘故,《新生》的介绍翻译方面便以民族解放为目标,搜罗材料自然倾向东欧一面,因为那里有好些‘弱小民族’,处于殖民地的地位,正在竭力挣扎,想要摆脱帝国主义的束缚,俄国虽是例外,但是人民也在斗争,要求自由,所以也在收罗之列,而且成为重点了。这原因是东欧各国的材料绝不易得,俄国比较好一点,德文固然有,英日文也有些。”[10]一九〇七年秋,兄弟俩与几个朋友一起,曾向俄国人孔特夫人(Maria Konde)学习俄语,目的也在从事翻译。惟因学费太贵,不久即告中断。“我们学俄文为的是佩服它的求自由的革命精神及其文学,现在学语固然不成功,可是这个意思却一直没有改变。这计划便是用了英文或德文间接的去寻求,日本语原来更为方便,但在那时候俄文翻译人材在日本也很缺乏,经常只有长谷川二叶亭和昇曙梦两个人,偶然有译品在报刊发表,昇曙梦的还算老实,二叶亭因为自己是文人,译文的艺术性更高,这就是说也更是日本化了,因此其诚实性更差,我们寻求材料的人看来,只能用作参考的资料,不好当作译述的依据了。”[11]正因为如此,周作人“这时学日本语,专是为的应用,里边包括应付环境,阅览书报,却并不预备翻译”[12]。直到十年以后,他才着手译介日本文学作品。
[1] 《知堂回想录·最初的印象》。
[2] 《日本的衣食住》(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国闻周报》第十二卷第二十四期,收《苦竹杂记》)。
[3] 《怀东京》(一九三六年九月十六日《宇宙风》第二十五期,收《瓜豆集》)。
[4]《鲁迅在东京》说“春间”迁居,《知堂年谱大要》则说是在“六月”。
[5] 《知堂回想录·结论》。
[6] 《知堂回想录·学日本语》。有关周氏兄弟的日语水平说法不一。清水安三说:“鲁迅的日语不像周作人那么流利,但完全是运用自如的。周作人的日语声调多少有些不准确,而鲁迅的日语却没有。”(《我怀念鲁迅》)长与善郎却说,鲁迅“的日语没有弟弟周作人好,大概因为曾在东北的理科大学留过学吧,语调梢许有点不好听”(《会见鲁迅的夜晚》)。一九四一年见过周作人一面的谷崎润一郎则说,周氏讲着“非常流畅的、发音准确地道的日语(其实我没有料到他的日语会如此出色)”(《昨今》)。
[7] 鲁迅:《〈呐喊〉自序》(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一日《晨报·文学旬刊》)。
[8] 《知堂回想录·筹备杂志》。
[9] 《鲁迅的青年时代》。
[10] 《鲁迅的文学修养》(一九五六年十月《文艺学习》第十期,收《鲁迅的青年时代》)。
[11] 《知堂回想录·学俄文》。
[12] 《知堂回想录·〈炭画〉与〈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