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说:“我到东京的那年(一九〇六),买得该莱(Gayley)的《英文学中之古典神话》,随后又得到了安特路朗(Andrew Lang)的两本《神话仪式与宗教》,这样便使我与神话发生了关系。”[1]当时他据此为《新生》写过一篇《三辰神话》,但是未能完稿。周作人受英国学者安特路朗的人类学派神话理论影响很大,以后又对希腊神话和神话学多有研究,晚年更翻译《希腊神话》、《希腊的神与英雄》等,正是由打这儿起头。此外他的多项“杂学”,均肇始于留日时期。可以说,经过在东京以及此前在南京总共十年的求学工夫,他的学问方向大致已定,只是尚需进一步精进,及有机会公表出来;虽然这多半是自家凭着兴趣阅读,在学校里只掌握求学的工具即几门外语而已。
《新生》尽管准备许久,到底没有办成。“杂志搁浅的原因最大是经费,这一关通不过,便什么都没有办法,第二关则是人力,实在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鲁迅当时很看重袁文薮,他们在东京谈得很好,袁就要往英国去,答应以后一定寄稿来,可是一去无消息,有如断线的风筝了。此外连他自己只有三个人,就是十分努力,也难凑得成一册杂志。”[2]
“我们留学日本,准备来介绍新文学,这第一需要资料,而搜集资料就连带的需要买书的钱,于是便想译书来卖钱的事。留学费是少得可怜,也只是将就可以过得日子罢了,要想买点文学书自然非另筹经费不可,但是那时稿费也实在是够刻苦的,平常西文的译稿只能得到两块钱一千字,而且这是实数,所有标点空白都要除外计算。”[3]一九〇六至一九〇八年间,周作人根据英文翻译了三本小说:《红星佚史》、《劲草》和《匈奴奇士录》[4]。其中一、三两种,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分别于一九〇七年十一月和一九〇八年九月出版,署会稽周逴译。前者得稿费二百元,后者得一百二十元。第二种因已别有译本,未获出版。译稿几年后寄给某日报社,没有登出,反被遗失。
按照周作人的说法,上述译作当属筹备中的《新生》的副产品;从他的文学历程来看,却有承上启下的意义。“我译《红星佚史》,因为一个著者是哈葛德,而其他一个又是安特路朗的缘故。当时看小说的影响,虽然梁任公的《新小说》是新出,也喜欢它的科学小说,但是却更佩服林琴南的古文所翻译的作品,其中也是优劣不一,可是如司各得的《劫后英雄略》和哈葛德的《鬼山狼侠传》,却是很有趣味,直到后来也没有忘记。安特路朗本非小说家,乃是一个多才的散文作家,特别以他的神话学说和希腊文学著述著名,我便取他的这一点,因为《红星佚史》里所讲的正是古希腊的故事。这书原名为《世界欲》(The World’s Desire),因海伦佩有滴血的星石,所以易名为《红星佚史》。”[5]英国作家哈葛德(Rider Haggard)[6]著书已经林纾等翻译多部,风行一时;与安特路朗合作长篇小说却只此一种。原书出版于一八九〇年,融“传奇”与“神话”于一体;或者说,以哈葛德的“笔法”来写安特路朗的“内容”——这两方面,恰恰分别是周作人迄未终止和刚刚萌生的兴趣所在。而他在序言里详细稽考书中事迹出处,又作有许多“关于古希腊埃及神话的人物说明”的注释,似乎说明关注点已经明显偏向于安特路朗了。只是出版时,“我们所苦心搜集的索引式的附注,却完全芟去了”[7],令他耿耿于怀。周氏晚年翻译古希腊作品,注释往往与正文字数相当,其实还是这个路数,不过更其精深罢了。
《〈红星佚史〉序》中所说,很能代表译者当时的文学观念:“中国近方以说部教道德为桀,举世靡然,斯书之繙,似无益于今日之群道。顾说部曼衍自诗,泰西诗多私制,主美,故能出自繇之意,舒其文心。而中国则以典章视诗,演至说部,亦立劝惩为臬极,文章与教训,漫无畛畦,画最隘之界,使勿驰其神智,否者或群逼拶之,所意不同,成果斯异。然世之现为文辞者,实不外学与文二事,学以益智,文以移情,能移人情,文责以尽,他有所益,客而已,而说部者,文之属也,读泰西之书,当并函泰西之意,以古目观新制,适自蔽耳。”这话用来讲《红星佚史》,此前之《侠女奴》、《玉虫缘》,此后之《匈奴奇士录》等,均无不可。“移人情”其实也能涵盖“弱小民族文学”——它是在此范畴之内有所选择,而不是超出其外。以后周作人写《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所论虽然繁复,仍然以“移人情”为核心。
《劲草》即俄国作家阿列克赛·康斯坦丁诺维奇·托尔斯泰(Алексей 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ич Толстой)一八六二年所著长篇小说《Князь Серебряный》[8]。周作人说:“这位大托尔斯泰比那《战争与和平》的著者年纪要大十一岁,虽然不及他的后辈那么有名,可是他那小书在本国大受欢迎,我们看了也觉得非常有趣。”[9]该稿系周作人据英译本转译,他起草,鲁迅修改誊正。而《红星佚史》中的二十来首诗歌,亦由他口译,鲁迅笔述。这两本书乃是周氏兄弟一系列合作的开始。
周作人说:“这回的译稿卖不出去,只好重新来译,这一回却稍为改变方针,便是去找些冷僻的材料来,这样就不至于有人家重译了。恰巧在书店里买到一册殖民地版的小说,是匈牙利育凯所著,此人乃是革命家,也是有名的文人,被称为匈牙利的司各得,擅长历史小说,他的英译著作我们也自搜藏,但为译书卖钱计,这一种却很适宜。盖此书原本很长,英译者稍事删节,我们翻译急于求成,所以这是颇为相宜的。”《匈奴奇士录》即匈牙利作家育珂摩耳(Jókai Mór)[10]一八七七年所著长篇小说《神是一个》(Egy az Isten),英译者为倍因(Robert Nisbet Bain)[11]。周作人说:“里面穿插恋爱政治,写得很是有趣。”[12]林纾译过司各得(Walter Scott)[13]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颇为轰动,周氏亦很爱读;而育珂摩耳被称为“匈牙利的司各得”——从这一点看来,选译《匈奴奇士录》,仍然多少受到林纾的影响。但是匈牙利——也许还可以提到《劲草》所属的俄国——已经属于“弱小民族文学”的国度,何况育珂摩耳本身就是一位革命家,《匈奴奇士录》也是弘扬匈牙利民族精神之作。此外一项原因,则如周氏后来所说:“当时我们承认匈加利人是黄种,虽然在照相上看来,裴彖飞还有点像,育西加与育珂等人已显然是亚利安面貌了。但他们的名字与欧人不同,写起来都是先姓后名,如英译称摩理斯育珂,而其自署则必曰育珂摩耳,这一节似乎比印度人还要更是东方的,在三十年前讲民族主义的时代怎能不感到兴趣。”[14]
周作人翻译这几本书,说得上自有一己寄托在焉;同时也合乎大众口味,所以能够“卖钱”。后一方面,乃是与拟议中的《新生》以及随后问世的《域外小说集》区别所在。周氏曾说:“严先生著书的全部当时都搜集完全,林先生的也搜到光绪末年的出版为止。……我虽佩服严先生的译法,但是那些都是学术书,不免有志未逮,见了林先生的史汉笔法的小说,更配胃口,所以它的影响特别的大。我在民国以前译过几篇古文小说,其中有不少林派的字句。”[15]《红星佚史》与《匈奴奇士录》行文流利,易于阅读。这两本书,可以看作他对于一度景慕的林纾的告别式。
[1] 《知堂回想录·拾遗癸》。该莱,通译盖利。安特路朗,通译安德鲁·兰。
[2] 《鲁迅在东京》。
[3] 《知堂回想录·翻译小说上》。
[4] 据《墨痕小识》,三部译稿分别完成于“丁未二月”、“丁未九月”和“戊申五月”。《遗失的原稿》则说,《劲草》“大概是在丁未之冬完成的吧”。
[5] 《知堂回想录·翻译小说上》。
[6] 通译哈格德。
[7] 同上。
[8] 通译《谢列布良内公爵》。
[9] 《遗失的原稿》。
[10] 通译约卡伊·莫尔。
[11] 通译贝恩。
[12] 《知堂回想录·翻译小说下》。
[13] 通译司各特。
[14] 《匈加利小说》(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九日《晨报》,收《书房一角》)。
[15] 《我的负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