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以儿童文学可供儿童教育应用,故特予留意;但并不忽略其文学特性,而且将此视为根本:“童话者,其能在表见,所希在享受,撄激心灵,令起追求以上遂也。是余效益,皆为副支,本末失正,斯昧本义。”[1]自一九一一年归国后起,就积极从事童话的搜集整理工作。他说:“用童话者,当上采古籍之遗留,下集口碑所传道,次更远求异文,补其缺少,庶为富足。”[2]所作《古童话释义》、《童话释义》等,皆属此例。他更在《绍兴县教育会月刊》发表启示:“作人今欲采集儿歌童话,录为一编,以存越国土风之特色,为民俗研究儿童教育之资材。”[3]结果只征集到一首儿歌,他自己则陆续记了二百来则。手稿留存至今,题为《童谣研究》,包括所辑录的古今有关论说,古代童谣和今代童谣,后者或据范寅《越谚》转抄,或为周氏亲自搜集。稿本注明“二年癸丑一月始业,拟编为《越中儿歌集》一卷”[4]。以后他的兴趣由儿童教育转向民俗研究,拟据此写成《绍兴儿歌述略》,“笺注这一卷绍兴儿歌,大抵我的兴趣所在是这几方面,即一言语,二名物,三风俗”[5],但仅在一九三六年写了一篇序言。
周作人依旧保持先前的文学抱负,虽然作品并不算多。他说:“现既以小说为文学之一种,文学之意义由今日言之,已趋于人生之艺术之一面,故小说自亦随之转变,非仅供娱乐为观美,当关于人生根本问题有所关连,乃有价值可言。改良社会,自亦在范围之内,唯不仅限于一部分,亦不能以皮相之解决为足,盖问题至为溥博而深切,吾人不能轻为解决,而当以研究为要也。”[6]可谓承袭当年《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所云“夫小说为物,务在托意写诚而足以移人情,文章也,亦艺术也”,不过更深入了;由此进而提倡“人的文学”,只是一步之遥。而另一处所说:“中国则犹在元始时代,仍犹市井平话,以凡众知识为标准,故其书多芜秽。盖社会中之不肖者,恒多于贤,使务为悦俗,以一般趣味为主,则自降而愈下。流弊所至,有不可免者。因以害及人心,斯亦其所也。”[7]则又为标举“文学的贵族化”埋下伏笔。他提出的“若在方来,当别辟道涂,以雅正为归,易俗语而为文言,勿复执着社会,使艺术之境萧然独立”,主要是针对当下通俗文学之迎合大众口味和肤浅干预现实而言,旨在强调文学自身的特性,而这与他此前此后的看法正相一致。就中惟有涉及语言形式时,仍持民报社听讲以来的“复古”立场,有待于文学革命兴起,再行订正。此时所作短篇小说《江村夜话》[8],可以看作他的文学观念的体现。与十年前的《孤儿记》相比,艺术手段大为提高,关注弱者的悲惨命运则一以贯之;虽然发表在《中华小说界》时被列为“社会小说”,却与一般揭露之作大相径庭。
一九一三年春,绍兴成立学术团体“叒社”,参加者多系第五中学学生,周作人为名誉社员。在《叒社丛刊》上,他先后发表《丹麦诗人安兑尔然传》、《英国最古之诗歌》、《新希腊小说三篇》和《拟曲五章》,有成于留日时期者,也有新的著译。偶尔也在绍兴以外的报刊露面,如《中华小说界》第一年第二期和第十期登载的《艺文杂话》、《希腊拟曲二首》等。不过无论对该杂志抑或整个中国文学界来说,这些作品都独出机杼,或者说是不合潮流。周作人仍然保持着与鲁迅合译《域外小说集》时的那种超前姿态,其难被接受,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周作人这一时期译介外国文学,侧重两个方面。其一仍为“弱小民族文学”,与此前的《域外小说集》一脉相承;其一则是留日时期已有兴趣的古希腊文学。一九一一年归国后翻译丹麦安兑尔然(Hans Christian Andersen)[9]的《皇帝之新衣》,一九一三年在杭州教育司任职期间翻译显克微支的《酋长》,一九一四年翻译希腊蔼夫达利阿谛斯的《秘密之爱》和《同命》[10],均在“弱小民族文学”之列。以后《域外小说集》出版增订本,这几篇都收入其中。一九一四年四月,旧译《炭画》经鲁迅在北京设法,得以面世。同年五月二日周作人日记有云,《炭画》“印订颇劣,首有显氏雕像,表纸图案乃钱稻孙作者”。过了几年他才与钱氏相识,以后二人有着相同的命运。
后来一并收入《域外小说集》增订本的法国须华勃(Marcel Schwob)[11]的《拟曲五章》[12],则与周作人对古希腊文学的兴趣不无关系。须华勃所作本系模仿希腊拟曲(Mimos)[13],周氏在介绍时,就追溯到海罗达思和谛阿克列多思。而早在留日时期,他已经译有《希腊拟曲》,或即后来《中华小说界》所载海罗达思的《塾师》、《媒媪》。周作人对于拟曲特别看重,誉为“微风逸旨,不违故常,而篇制简短,不可以入伎乐,敷写凡物,比陈庸事,辞致蕴藉,文华竞爽,已乃渐归美化,比迹醇诗”[14]。对于《塾师》、《媒媪》,则评价说:“其述塾中师生,及媒媪行状,历历如在目前,今古人情,初不相远,所可笑也。”[15]当时尚是根据英语转译,十几年后他更直接由古希腊文翻译出版《希腊拟曲》一书,完成了将其完整地介绍到中国的夙愿。——附带说一句,《希腊拟曲二首》发表一年后,还在上海卖文为生的刘半农,也在《中华小说界》刊出《希腊拟曲》,赞美周译“情文双绝,古色烂然,谈者每称为译林珍品”。此乃二人最初的文字之交。
继前此在日本作《古希腊之小说》两篇,周作人一九一四年又写了《希腊女诗人》、《希腊之牧歌》,分别介绍萨福和谛阿克列多思。而在汇录所译外国短诗的《艺文杂话》中,也有谛阿克列多思的两首《牧歌》。《希腊之牧歌》和两篇《古希腊之小说》曾寄往北京,鲁迅代为编成一辑,谋发表而未果[16]。一九一五年十月,周作人加进一篇《希腊女诗人》,仍用鲁迅当初给起的《异域文谈》的题目,“寄给小说月报社去看,乃承蒙赏识,覆信称为‘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之作,并由墨润堂书坊转来稿酬十七元”[17]。这组文章和此前此后所作《丹麦诗人安兑尔然传》、《英国最古之诗歌》,以及《一蒉轩杂录》中的《荷马史诗》、《波兰之小说》等,都可看作是为日后写《欧洲文学史》相关章节提前做的准备。《一蒉轩杂录》中有关日本的徘句、盆踊和浮世绘的各则,乃是他最早介绍日本文化的文字。
“我因为好奇,有一个时期曾经自修学过古代英文,就是盎格鲁索逊的文字,这经过司各得的《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提倡,我们对于这民族有相当的敬意,便就史诗《倍阿乌耳夫》的原文加以研究,这种艰苦的学习没有给我什么别的好处,只是在后来涉猎斯威忒的《新英文文法》的时候,稍有便利而已。”[18]《英国最古之诗歌》就是此番学习的一点成果。——查周氏日记,他读《倍阿乌耳夫》(Beowulf)[19]是在一九一四年八月,九月六日据此作《英国最古之诗歌》,以为介绍。
虽然这一时期周作人与鲁迅天各一方,联系却很密切。一九一二年五月至一九一七年三月,二人通信各约四百封,鲁迅在自己的日记中还分别编号,可见重视程度。可惜这些信件均已遗失。周作人写了文章,有时仍交鲁迅修改润色[20]。鲁迅所辑录的三国至陈、隋间乡邦文献《会稽郡故书杂集》,经周作人校对,于一九一五年六月印成。鲁迅写的序文署“会稽周作人记”,——周作人说:“查书的时候我也曾帮过一点忙,不过这原是豫才的发意,其一切编排考订,写小引叙文,都是他所做的,起草以至誊清大约有三四遍,也全是自己抄写,到了付刊时却不愿出名,说写你的名字吧,这样便照办了,……这一件小事我以为很有点意义,这就是证明他做事全不为名誉,只是由于自己的爱好。”[21]
大哥所置身的北京,大约仍不时在周作人的向往之中。及至“洪宪帝制既然明令取消,袁世凯本人也已不久去世,北京人心安定了下来,于是我转业的问题乃重新提起来了。这回的事却不知道是谁的主动,大约不是朱逷先总是许季茀吧,那时是黎元洪继任大总统,教育总长是范源廉,请蔡孑民来做北京大学校长,据说要大加改革,新加功课有希腊文学史和古英文,可以叫我担任”[22]。蔡氏原籍山阴,周氏则属会稽,同在一城,两家又向有世谊。一九〇六年春,蔡元培任绍兴学务公所总理,有意约周作人帮忙。一九一六年底他回绍兴,周作人往听讲演,虽然“人多声哤,殊不能闻”[23],仍写了篇《听蔡先生演说记》。一九一七年一月,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采取“古今中外,兼容并包”政策。二月十五日鲁迅给他写信,十八日接到回信,所商谈的大约即为邀请周作人前来任教之事。——对蔡氏来说,这应该算是“今”与“外”的一项内容了。
一九一七年三月四日周作人得鲁迅信,“这北行的事就算决定了”;五日他与第五中学校长“说北行事”;十一日收到鲁迅寄来的旅费;十八日县教育会另选会长;二十五日中学同事为他饯行,照相留念;二十七日“晚乘舟启行往北京”。在鲁迅的帮助下,周作人又一次离家远行;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对大哥的再次追随——虽然在他的一生中,这是最末一次了。后来周作人回顾说:“我这次北行,仿佛是一个大转折。”[24]
[1] 《童话研究》。
[2] 《古童话释义》(一九一四年四月二十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七号,收《儿童文学小论》)。
[3] 《征求绍兴儿歌童话启》(一九一四年一月二十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四号)。
[4] 鲍耀明收藏,已影印出版。
[5] 《〈绍兴儿歌述略〉序》(一九三六年四月十八日《歌谣》第二卷第三期,收《风雨谈》)。
[6] “丙午至丙辰间所作”文章之一,无题,亦未完;后辑入《秋草园旧稿》。
[7] 《小说与社会》(一九一四年二月二十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五号)。
[8] 一九一四年七月一日《中华小说界》第一年第七期。
[9] 通译安徒生。
[10] 与《老泰诺思》辑为《新希腊小说三篇》,载一九一四年十二月《叒社丛刊》第二期。
[11] 通译施沃布。
[12] 一九一六年六月《叒社丛刊》第三期。
[13] 又译通俗短剧。
[14] 《〈拟曲〉序》(一九一二年二月《越社丛刊》第一集)。
[15] 《希腊拟曲二首》(一九一四年十月一日《中华小说界》第一年第十期)。
[16] 鲁迅一九一四年五月二十六日日记:“上午得二弟信并《希腊牧歌》一篇,绎希腊小说二篇,二十二日发。”六月三日日记:“写《异域文谭》迄,约四千字。”六月四日日记:“寄许季市信并《异或文谈》稿子一卷,托转寄庸言报馆人。”
[17] 《知堂回想录·自己的工作三》。《异域文谈》只是一组文章,并非一本书;《小说月报》付了周作人稿费,但未予发表。
[18] 《知堂回想录·去乡的途中一》。
[19] 通译《贝奥武甫》。
[20] 姑举一例。周作人一九一六年五月二十一日日记:“上午仍不适,作《〈蜕龛印存〉序》,至午后了,三百七十余字,即交梓生。”六月七日日记:“下午寄北京函。”鲁迅同年六月十三日日记:“上午得二弟信并《〈蜕龛印存〉序》一叶,七日发。”鲁迅六月二十一日日记:“上午寄二弟信,附改定《〈印存〉序》一篇。”周作人六月二十五日日记:“上午得北京廿一日函,改正《〈印存〉序》一首。”
[21] 《关于鲁迅》。关于“查书的时候我也曾帮过一点忙”,周作人一九〇二年三月十三日日记:“下午看三国《吴志》,摘晋侯《会稽典录》数则录之。”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日记:“上午架凉棚,就《嘉泰志》抄《会稽记》逸文,午了。”二十六日日记:“寄北京函,附逸文四纸。”鲁迅同年六月三十日日记:“下午得二弟信并所录《会稽记》、《云溪杂记》各一帖,二十六日发。”周作人七月六日日记:“寄北京函,附逸文二叶。”鲁迅七月十日日记:“又得二弟信,……又附《会稽旧记》二叶,六日发。”周作人七月十一日日记:“寄北京函。”鲁迅七月十五日日记:“得二弟信并所录《会稽先贤传》一纸,十一日发。”
[22] 《知堂回想录·去乡的途中一》。
[23] 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日记。
[24] 《知堂回想录·去乡的途中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