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回国不久,辛亥革命爆发,绍兴亦宣告独立。后来他回顾说:“在当时革命的前夜,虽是并没有疾风暴雨的前兆,但阴暗的景象总是很普遍,大家知道风暴将到,却不料会到得这样的早罢了。”[1]不过他自己并未投身此中:“辛亥秋天我回到绍兴,一直躲在家里,虽是遇着革命这样大事件,也没有出去看过。”[2]虽然那时“所做的事大约只是每日抄书,便是帮同鲁迅翻看古书类书,抄录《古小说钩沉》和《会稽郡故书杂集》的材料,还有整本的如刘义庆的《幽明录》之类”[3],但却未始不关心,不思考。两个多月后,问世不久的《越铎日报》接连刊出他的五篇文章,对于这场革命自有深刻理解。这是周作人一生所经历的第一次重大政治事件,他也第一次表现出一个思想者的姿态。
周作人在《望越篇》[4]中考察中国的历史与现实,指出要害在于“种业”:“盖闻之,一国文明之消长,以种业为因依,……种业者,本于国人彝德,驸以习俗所安,宗信所仰,重之以岁月,积渐乃成,其期常以千年,近者亦数百岁。逮其宁一,则思感咸通,立为公意,虽有圣者,莫赞一辞。故造成种业,不在上智,而在中人;不在生人,而在死者。二者以其为数之多,与为时之永,立其权威,后世子孙,承其血胤者,亦并袭其感情,发念致能,莫克自外,唯有坐绍其业,而收其果,为善为恶,无所撰别,遗传之可畏,有如是也。”他就此确定了自己的方向,始终针对中国的“种业”亦即遗传因袭的国民性加以批判;而在当时,则对辛亥革命不无期待:“今者千载一时,会更始之际,予不知华土之民,其能洗心涤虑,以趣新生乎?抑仍将伈伈俔俔,以求禄位乎?于此于彼,孰为决之?”——此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要求,实为后来倡导“思想革命”之前奏,可以追溯到两年前的《〈炭画〉小引》,以及更早与鲁迅一起为《河南》杂志所写文章。
不过周作人也明白,他的期待多半落空:“今瞻禹域,乃亦惟种业因陈为之蔽耳,虽有斧柯,其能伐自然之律而夷之乎?吾为此惧。”——以后他说:“辛亥革命的前景不见得佳妙,其实这并不是后来才看出来,在一起头时实在就已有的了。”又说:“这篇文章,写的意思不很彻透,色采也很是暗淡,大有定命论一派的倾向,虽然不是漆黑一团的人生观,总之是对于前途不大乐观,那是很明了的了。”[5]在因革命元勋陶成章被暗杀而作的《望华国篇》[6]中,这一点就更为明显:“中国之事,一治一乱,治者其服刑之日,而乱者其得志之秋,故观近古史书,历历皆罪恶之迹,亦历历皆耻辱之痕也。罪辱如斯,而悲哀则安在,悔改者又谁欤?顽迷之民,不知自觉,坐令覆辙屡践,长其罪恶而重其耻辱,可哀也夫。”周氏以史为鉴的眼光,或如其自己所云“暗黑的新宿命观”[7],实即肇始于此;用他后来的话说就是:“昔巴枯宁有言,‘历史唯一的用处是警戒人不要再那么样’,我则反其言曰‘历史唯一的用处是告诉人又要这么样了!’”[8]
周作人有关革命运动的思考,归结为《庸众之责任》[9]中所说:“人类不齐,有贤有不肖,故其责任亦因之有积极消极之异。积极者贤者之责任,重在建设,以利民为事,消极者不肖之责任,其事但在自持,不为害而止耳。”正与鲁迅当年倡导的“任个人而排众数”一脉相承。不久后,曾经热情欢呼辛亥革命的友人范爱农之落魄、惨死[10],似乎从反面为此提供了一个例证。周作人因而发出“天下无独行,举世成委靡”、“傲骨遭俗忌,屡见蝼蚁欺”[11]的感慨。《望越篇》曾经鲁迅修改;周作人对于辛亥革命的认识,也与鲁迅后来在《阿Q正传》中所揭示的正相一致。《越铎日报》上周作人这组文章,可谓鲁迅所倡导的“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12]的具体体现。
一九一二年三月,经朱逷先向司长沈钧儒介绍,浙江军政府教育司委任周作人为课长,后改本省视学,但他因妻子即将分娩而未到任。五月十六日,儿子出生,取名丰丸,后改丰一[13]。因需服侍产妇,从日本接来小姨羽太芳子,两年后成了他的弟媳。六月,周作人往杭州就职,旧同门朱逷先、钱玄同等皆与共事。“视学的职务是在外面跑的,但是平常似乎也该有些业务,可是这却没有,所以也并没有办公的坐位,每日就只是在楼上坐地,看自己带来的书,看得倦了也就可以倒卧在床上,我因为常是如此,所以钱玄同就给我加了一句考语,说是在那里‘卧治’。”七月,因患疟疾,告假回家。“我记得领过一次薪水,是大洋九十元,不过这乃是浙江军政府新发的‘军用票’。”[14]周作人第一次官员生涯就此结束。——在此之前,鲁迅已于当年二月赴南京教育部任职,五月随临时政府迁往北京。
一九一三年三月,周作人被选为县教育会会长;继而浙江省立第五中学又请他教英语。他在日记中分别说是“允暂担任”、“暂任之”,两样差事却都干了整整四年。与第五中学所订合同规定:每周课时十四小时,月俸墨银五十元,超时加奉。四月十四日,周作人首次赴校授课,学生为二三年级,每周十六小时。至八月,改为每周十八小时,月俸六十八元。在教育会的工作,亦于这年四月开始。“我在教育会里,也是无事可做,反正是敷衍故事罢了,但因为县署有每月五十元的津贴,所以要办点事业,除雇用一个事务员和一名公役及支付杂费之外,印行一种教育杂志,以及有时调查小学,展览成绩,有一回居然办过一回教科书审查的事。”[15]教育会先组织学术讲演,后议决“改讲演为月刊及调查”[16],所办《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由周作人编辑。十月,第一期面世。一九一四年八月《月刊》第十期印行后,改为《绍兴教育杂志》,篇幅有所增加,仍由他编辑,于十一月出版第一期。周作人说:“我们办教育杂志,现在想起来也有许多好笑的事,文章是用古文,那是不必说了,起初几期还是每句用圈断句,等到后来索性不断句了,理由是古文本不难懂,中国人的义务本应该能读懂古文的文章,所以没有加圈点的必要。”[17]他曾将这与《域外小说集》、计划改译《圣经》一并列为自己失败的“复古的经验”[18]。从一九一三年九月起,周作人还在成章女中兼课一学期,仍教英语。他的两个女儿静子[19]和若子,分别在一九一四年七月五日和一九一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出生。
一九一三至一九一六年间,周作人共在《绍兴县教育会月刊》和《绍兴教育杂志》发表了五十余篇文章。有作有译,以关乎儿童问题者为主。此固为其职司以及杂志性质所决定,也是他这段时间主要兴趣所在。周作人用儿童学的理论来考察儿童教育,侧重以人类学为依据的儿童文学研究,兼及儿童教育的其他方面,说得上是认认真真做的一门学问。这可以溯源于留日时期:“以前因为涉猎英国安特路朗的著作,略为懂得一点人类学派的神话解释法,开始对于‘民间故事’感到兴趣,觉得神话传说,童话儿歌,都是古代没有文字以前的文学,正如麦卡洛克的一本书名所说,是‘小说之童年’。”[20]于是由人类学而及于儿童学:“我在东京时得到高岛平三郎编的《歌咏儿童的文学》及所著《儿童研究》,才对于这方面感到兴趣,其时儿童学在日本也刚开始发展,斯丹莱贺尔(Stanley Hall)博士在西洋为斯学之祖师,所以后来参考的书多是英文的,塞来(Sully)的《幼儿时期之研究》虽已经是古旧的书,我却很是珍重,至今还时常想起。”[21]周作人起手从事该项研究,尚在进入教育界之前。一九一二年十月,作《童话研究》;次年八月,又作《童话略论》,“写成后没有地方发表,商务印书馆那时出有几册世界童话,我略加以批评,心想那边是未必要的,于是寄给中华书局的《中华教育界》,信里说明是奉送的,只希望他送报一年,大约定价是一块半大洋罢。过了若干天,原稿退回来了,说是不合用,恰巧北京教育部编纂处办一种月刊,便白送给他刊登了事,也就恕不续做了。”[22]现在自己办有杂志,遂又写了《儿歌之研究》、《古童话释义》等。几年后他到北京,重新提倡儿童文学研究,就中基本看法,在上述文章均已有所揭示。周作人尝自我评价其“儿童文学小论”云:“根据人类学派的学说来看神话的意义,根据儿童心理学来讲童话的应用,这个方向总是不错的,在现今的儿童文学界还不无用处。”[23]
关于此项研究的宗旨,周作人说:“盖儿童者,未来之国民,是所以承继先业,即所以开发新化。如其善遂,斯旧邦可新,绝国可续;不然,则虽当盛时,而赫赫文明难为之继,衰运转轮,犹若旦莫,其源竭也。将兴之国,靡不重其种息,故富进取之气,而有未来之望。”[24]不无藉此实现《望越篇》所谓“种业更除”之意。至于所说“原父子之伦,本于天性,第必有对待,有调合,而后可称,今偏于一尊,去慈而重孝,绝情而言义,推至其极,乃近残贼”,后来他提出以“子孙崇拜”替代“祖先崇拜”,或即发端于此。
周作人的儿童文学研究和儿童教育研究,关键在“以儿童为本位”[25],而对“儿童”的理解实有别于既往:“盖儿童者大人之胚体,而非大人之缩形。……世俗不察,对于儿童久多误解,以为小儿者大人之具体而微者也,凡大人所能知能行者,小儿当无不能之,但其量差耳。”[26]“小儿的发见”以后被他归为“关于这‘人’的真理的发见”[27]之一。这几年的研究工作,是周作人形成自己的人道主义思想体系的重要步骤。在他看来,儿童作为一种独立存在,自具其一应特性;据此而施行合宜的教育方法,旨在保障他们享有健全完善的生活:“今之教者,当本儿童心理发达之序,即以所固有之文学(儿歌童话等)为之解喻,所以启发其性灵,使顺应自然,发达具足,然后进以道德宗信深密之教,使自体会,以择所趋,固未为晚,若入学之初,即以陈言奥义课六七岁之孺子,则非特弗克受解,而聪明知力不得其用,亦将就于废塞,日后诱掖,更益艰难,逆性之教育,非今日所宜有也。”[28]
[1] 《知堂回想录·辛亥革命一——王金发》。
[2] 《知堂回想录·辛亥革命二——孙德卿》。
[3] 《知堂回想录·卧治时代》。
[4]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八日《越铎日报》。
[5] 《知堂回想录·〈望越篇〉》。
[6] 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二日《越铎日报》。
[7] 《灯下读书论》(一九四四年十月《风雨谈》第十五期,收《苦口甘口》。
[8] 《问星处的豫言》(一九二四年七月五日《晨报副刊》,收《谈虎集》)。
[9] 一九一二年二月十六日《越铎日报》。
[10] 可参看鲁迅作《范爱农》(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莽原》第一卷第二十四期)。又,周作人作《关于范爱农》(一九三八年五月一日《宇宙风》第六十七期,收《药味集》)和《鲁迅与范爱农》(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文汇报》,收《鲁迅的青年时代》)对此多有补充。
[11] 《哀爱农先生》(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一或二十二日《民兴日报》)。
[12] 鲁迅:《〈越铎〉出世辞》(一九一二年一月三日《越铎日报》创刊号)。
[13] 周丰一于一九九七年逝世。
[14] 《知堂回想录·卧治时代》。
[15] 《知堂回想录·在教育界里》。
[16] 一九一三年九月二十八日日记。
[17] 《知堂回想录·在教育界里》。
[18] 《我的复古的经验》(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一日《晨报副刊》,收《雨天的书》)。
[19] 周静子于一九八四年逝世。
[20] 《知堂回想录·自己的工作四》。
[21] 《知堂回想录·拾遗丑》。斯丹莱贺尔,通译斯坦利·霍尔。塞莱,通译萨利。
[22] 《〈儿童文学小论〉序》(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五日作,收《儿童文学小论》、《苦雨斋序跋文》)。
[23] 同上。
[24] 《儿童问题之初解》(一九一四年三月二十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六号)。
[25] 《学校成绩展览会意见书》(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九号)。
[26] 《儿童研究导言》(一九一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三号)。
[27] 《人的文学》。
[28] 《童话研究》(一九一三年八月《教育部编纂处月刊》第一卷第七期,收《儿童文学小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