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理由相信,托尔斯泰对他出走的后果心知肚明:他不可能悄然成行。《活尸》中费佳·普罗塔索夫这样的小人物,装个自杀身亡都能掀起轩然大波,何况名动天下的托尔斯泰伯爵!除了《活》,他创作的《谢尔盖神父》《费达罗·库兹米奇老人的临终书简》等杰作都牵扯到这方面的话题。如果说他做过这方面的考虑,那他最有可能的想法是:融入芸芸众生之中,将声名的负累抛诸九霄云外。无论过去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沙皇也好,无所不能的奇迹大师也好,声名远播的大作家也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风中的一粒流沙、人海中的一抹微澜,普通到如同尘埃。
托尔斯泰身披普通农民才穿的那种缩腰棉布外套,外罩一件粗呢大氅,头上戴一顶陈旧的编织小帽,枯坐在车棚内侧那个旅行箱上。梦想之旅就要变为现实,他全身心沉浸其中,已然无暇他顾。问题出在时间上:凌晨5点,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俄罗斯最难熬的10月,裹着阵阵砭人肌骨的清寒,为这次仓皇出逃式的旅行平添了几许悲怆。园篱已闭、家邦未远,雅斯纳雅·波良纳还在脚下,征马还在槽前,可回家的路已然斩断—这种悬而未决、进退维谷的状态,最难忍受。而他的妻子,那位与他相濡以沫58载、为他生过13个孩子并将存活下来的7个抚养成人并繁衍出23名后代的妻子;那个一肩挑起雅斯纳雅·波良纳的风雨、将偌大一处产业经营得井井有条的妻子;那个在他的每部著作中都倾注过巨大心力,为他抄写手稿、装饰版面,给他的文字加工润色甚至整章整段代他捉刀,就连他最主要的两部小说都留下了斧凿之痕的妻子;那个9年前当他偶感风寒、命悬一线、淹蹇克里米亚旅途中时,曾经彻夜不眠不休看护他、尽外人难尽之责的妻子—就要睡醒了。当她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看到的只是紧闭的房门和抖得乱七八糟的家当,她一下子就会明白过来:最可怕的噩梦,发生了;那个她最在意的人,走了!
走得了吗?如果此时此刻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骤然出现在车棚里,逮着丈夫正给马上嚼子,一双手兀自抖个不停绳头都拿捏不稳,那将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即使没有天才想象力,你也不难想到,当下要上演的,肯定不会是托尔斯泰式的温情剧,而是果戈理式的闹剧了!怪不得托尔斯泰对果戈理的小说《马车》毁誉参半,意见多有留。小说中小县贵族皮法戈尔·皮法戈罗维奇·切尔塔库茨基为了逃避应酬,居然躲到了棚里,最后不仅被逮个正着,还闹出了一场笑话。他认为这篇小说矫揉造作、牵强附会,插的笑话不少,引人发笑的地方却不多。省长上门,还得去车棚里翻找主人;再说主人隐得也够深的:瘦小的身子骨龟缩在什么坐垫上,头顶着一大块皮具。命运之神光顾车棚,面的人却毫无思想准备,弄了个灰头土脸!
萨莎在回忆录中写道:
“一开始父亲还不停地催促车夫,后来退到车棚一隅,坐在旅行箱上,惴惴不安地呢喃:‘我感觉他们要追出来了。这下好了,不闹出点事,咱们是脱不开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