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对托尔斯泰离家出走这一事件的普遍看法。这一看法也在俄罗斯文化圈内大行其道,这与伊万·布宁这名吹鼓手吹出的风不无关系。
为了寻找最后的归宿,托尔斯泰离开了自己的家;一代思想的巨人,终于摆脱了物质生活的羁绊。“托尔斯泰的解放”,多么壮美的结局!也有不大中听的说法:托尔斯泰离开雅斯纳雅·波良纳,找一块无人知晓的角落迎接自己的末日;恰似嗅到死亡气息的猛兽,逃出笼子,奔向原野。托尔斯泰出走没几天,这个耐人寻味的比喻,就出现在亚历山大·库普宁主办的刊物上。
托尔斯泰的行为,并非意蕴丰富的壮举;遑论风烛残年的老人,最后做什么困兽挣扎。这是一位25年前就动念离开家庭,只因顾念妻子的情面而宿志未酬的老人,耗尽心血之后才踏出这一步。在生命力渐渐消失之际,家庭矛盾却愈演愈烈,他看不到自己的出路,看不到家庭的出路。在健康状况不容乐观的情况下,他踏上了颠沛流离之路。他选择的时间也不适合出行:10月的末尾,凄冷潮湿,面临的是销骨的冬日酷寒;在支持他出走的家庭阵营中,除了萨莎,谁都不知道他此行抱着什么目的,他所说的“彻底离开”是什么意思。跨出家门意味着死亡,但托尔斯泰还是选择了出走。雅斯纳雅·波良纳,他自己的庄园里,他已经待不下去了。
离家出走,原为一心赴死?这是著名产科医生、多次奔赴雅斯纳雅·波良纳为索菲亚·安德烈耶芙娜提供手术服务的维·费·斯涅基烈夫教授所持的观点。此人不仅医术精湛,且智慧超卓、极具修养。托尔斯泰去世后,索菲娅饱受物议。在不少人的眼里,她是将丈夫逼出家门的不良之人,是托尔斯泰之死的幕后推手。为了安慰这位不幸的贵妇人,斯涅基烈夫于1911年4月10日复活节礼拜日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其中分析了托尔斯泰离家出走的原因,并将其归结为以下两点:
其一,从生理学的角度看,托尔斯泰的出走属于自杀综合征的一种表现,他想加快死亡的进程。
“毕其一生,他都以自己强健的体魄与非凡的禀赋为依托,将肉体与精神锻冶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他的一切行为都达到了灵肉合一的完美境界,要将两者完全割裂开来,那是不可能的事。看看他的举手投足、坐卧起行,处处体现着个人的意志。换一种说法,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样作为都经过深思熟虑,体现某种用意、传递某种思想……死亡既是肉体的毁灭,又是灵魂的消亡。对于灵肉浑然一体的人来说,灵魂出窍本身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没法做到平心静气、安之若素……对于即将飞升天堂的灵魂来说,摆脱一身皮囊的羁绊,总需要一个艰苦的过程……”
其二,从纯医学角度出发,斯涅基烈夫将托尔斯泰的死归咎于肺炎。“这种病的可怕之处,还在于能导致狂躁等类并发症。”斯涅基烈夫在信中写道,“如果把托尔斯泰连夜出走的行为与肺炎潜伏期病人的临床表现联系起来,笼罩在这一事件上的重重迷雾都会散开—急不可耐、在家门口迷路等,不可能发生在一个健康人身上。”
换句话说,托尔斯泰出走之夜,肌体已感染病毒,大脑受到损害。
斯涅基烈夫的一番话中,科学的成分和存心安慰伯爵夫人的成分各占多少,此处不便置喙。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托尔斯泰出走前夜精神状态极差,身体也不大好。马科维茨基的记载证实了这一点,托尔斯泰也在日记中写道:他一夜“噩梦”连连,梦到跟妻子“争斗”;有些梦乱得理不出头绪,他当时在读的妥思陀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中的人物居然出现在他的梦里,不过换上了业已作古的熟人的面孔,如尼·尼·斯特拉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