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玛丽重复、重复、重复,将古怪、陌生、单调的字母幻化成蜜糖,全都吞下去,咽下去。
上岗后,新人一字排开,任各部门拉长挑选。挑到于玛丽的拉长有二十四五岁,白油油的腮颊滚圆,额前一排刘海,很孩子气,可眸子里射出的光,却挑剔、乖戾,落在人身上,像是能把人灼伤。
对拉长—电子厂职位最低的基层管理者—来说,要在短时间内挑到勤快、聪明、老实的下属,瞳孔里射出的光,便要利如刀刃,将人的一切繁杂皆砍削掉,而只剩下人作为工具时的功能:她是否能干?会干?肯干?除此之外,皆不在拉长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种赤裸的眼神,让于玛丽第一次体验到城市的可怕:人与人离得那么近,但其实,却像隔着条深渊。
快走到无尘车间时,拉长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于玛丽的眼睛道:“有没有吃饭的钱?”
钱?
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这么坦荡粗鲁,毫无顾忌地将钱赤裸裸说出来。
于玛丽听得出,这只是拉长拉拢人心的做法,并非出于关心。她的喉咙像卡了块石头,两颊通红,一种闪闪发亮的物质,就要噼噼啪啪滴落,但又被掩进眼眶。
尽管于玛丽能在短时间内,以超强意志吞噬下大量陌生的英文字母,但骨子里,她依旧是农民的女儿,言谈举止皆流露着泥土特质。现在,羞臊的疼痛像面皮被揭开,脸不再属于自己,某种乡村禁忌,在这里被轻易打破,令于玛丽恨不能钻进地洞,将全身藏起。她被强大的自尊裹挟着,嘴唇发抖:“有!”
之后,穿工衣、工裤、无尘鞋,戴上口罩、帽子、手套;之后,别上工牌:1086;之后,进入车间。拉长安排于玛丽坐在工位上,拿着烙铁,让锡线熔成一滴滴液体,将漆包线的线蕊接在零件上。车间里很干净,但却充满了古怪的味道。机器轰隆的传送带边,女工们的手,像开足马力的梭子,上下纷飞。不能交谈,没时间思考。服装的一致性,让每个人看起来一模一样:在统一的频率中,做着统一的活计,没有性别、特征和体温,只是一串编码数字。
那一天,于玛丽告诉我,她的口罩一直是冰凉的,像小孩溺湿了裤裆,老是不干,老有那么一块冰凉贴在身上。她原本想把眼泪截住,但它们汩汩流出时,她才知道,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乡村是肮脏和粗野的,容得下尘土和微风;在车间,于玛丽要变得和传送带、日光灯、电子板一样,成为某种物质,而不是单独的自己。她害怕得发抖:即便通过强力,她让自己记住了那些陌生的英文字母,然而,真的置身车间、机器和产品中时,她如惊弓之鸟,胆怯极了,感觉自己像坠入某个洞穴,被可怕的气味环绕,像瓦斯,会随时爆炸。
劳累一天,晚上,于玛丽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弯起双膝,提向胸口,手放在大腿间,脑袋朝前倾,形成个圆圈,像贝壳、乌龟或蜗牛(像所有无助的动物)。她蜷缩着—唯有用这种姿势蜷缩,她才会感觉这世界没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到她。
半夜醒来,因吞咽大量烟尘、噪音、制度、担忧、惊惧,于玛丽的胸口海浪般翻涌,止不住想吐。她奔去卫生间,干呕着,胸腔里像塞了个硬物,上下抽搐搅拌,让心、肺、胃、肠,皆发生位移。突然—呕吐产生了。吐完了,慢慢晃回床上,瞪着眼,等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