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从乡村来到工厂的年轻人,都会有一段剧烈而难耐的适应期,有些人的这段时间很短暂,很容易被忽略过去,但在敏感的人那里,这个交叠期会持续得很久。然而,渐渐地,乡村生活变得遥远起来,而工厂生活,变得能够忍受,在接受了工装、工号、工作后,于玛丽们,同时接受了工厂的钢铁氛围。
三
电子厂有上千名女工,而男工,只有几十名,像珍稀动物。
男人在这里创造奇迹,不,男人本身就是奇迹。
男人的眼睛是灯塔,话语是音乐,喘息是火焰,脚步是舞蹈??一举一动,都在编织棋盘,勾连蛛网。这一切,皆因幽闭。
电子厂是艘驶离岸边的大船,在浩淼的海中央,这座漂泊的监狱,游荡的小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不能离开船舷,于是,男人和女人在这里遭遇后,会有一场异乎寻常的决斗。
男人!
每当某个单个的男人走过时,在他的周围,总荡漾着一群女人的眼神。
于玛丽是个例外。她不在任何能和男人相遇、滋生出故事的地方出现,而将几乎全部的业余时间,都消耗在厂里的妇女书屋。于玛丽翻动报纸、杂志、书籍时,像进入别人的书房,聆听讲座,她反复地,将最简单、最无知的问题提出,不怕遭到耻笑,并总能有所收获。这种探索之光一旦点亮,便如侦探发现线索般,再也不会消失。
于玛丽对我说,她忘不了那张招工信息表—招女工:年龄17至24岁,身高155cm以上,高中或中专毕业,视力正常,五官端正??她一笔一画,把这些字抄在了笔记本上。看起来,那些汉字很普通,可于玛丽每读一遍,心尖便会被疼痛揪起一次:过了24岁,想进厂都没人要,如果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年纪大了怎么办?她满怀疑惑地走进妇女书屋,试图找出答案。
吴生打破了于玛丽的沉静世界。
吴生姓吴,但不叫生(广东将所有的男人都称为“生”)。吴生也是湖北人,家乡与于玛丽的只隔了几十里;吴生有双好看的大眼睛;吴生是技术员。某一天,为查某个数据,吴生来到妇女书屋,坐在凳子上翻报纸时,偶尔一扭头,看到侧旁的女孩。
吴生打听到和于玛丽是老乡时,欣喜若狂,感觉如果示爱,将稳操胜券。
然而,于玛丽回绝了他。
人生四喜中,有一条是“他乡遇故知”,更何况,在珠三角的工厂里,男女比例如此失调。吴生感觉难为情。他作为男性的骄傲遭到动摇,皮肤火辣辣地疼。于是,他告诉同事,说他确实约会过于玛丽,但他已决定不再理她,因为她有病,而且病得不轻,病的名字叫性冷淡。
在暧昧的大笑中,整个电子厂的上空都飞扬着三个字:性!冷!淡!
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个女孩确实有些不正常。
当我问起于玛丽时,她说,她并不是讨厌男人,而是不愿找老乡。
她从钱包里掏出张照片:一对乡村男女,虽然坐得很近,但眼神却向不同方向飘忽,表情沉闷。显然,于玛丽刻录了她父亲的眉眼,但她的手,却和母亲一样充满疤痕。
打小,她就跟着母亲干活:插秧、拔草、烧柴、和面、洗碗。在乡间,尤其是夏天,手会被许许多多锋利的刀刃包围:镰刀、锄头、斧头、菜刀、犁铧。无论乡间的植物多么茂盛,空气多么清新,在于玛丽看来,这里的生活终究是粗野的,其内部,始终存在着某种邪恶的暴虐:到处都是干重活的女人,而那些蹲在墙角聊天的男人(包括她的父亲),能一连几小时,漫无边际而又心安理得地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