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里,家人对我到底在做什么其实不是很清楚,只是了解个大概。因为长年累月游荡在外,我觉得自己蛮不孝的,所以对他们的消息比较关心。我有与父母保持通信的习惯。千头万绪,离别之情,舐犊之爱,带着远距离的遥望与想象,化作一封小小的信笺漂洋过海。我很喜欢写信。这种网络前时代的通信手段,便捷性固然不能与现在的科技产品相比,却有着即时通信无法体现的人情味。下笔之时,细细斟酌;时隔多年,供你翻出,怔怔对着一张张发黄变脆的信纸,当时当日的情愫席卷重来。对感情含蓄的中国人而言,它大概也是父母与子女表达感情再好不过的方式。隔着时空,笔墨饱含克制,我会简单告诉他们自己大致的近况,近一段时间在脑海里盘桓的想法和计划。黑糖开了许多年后,大哥正好有机会来厦门旅游,我带他四处转了转,甚至还撺掇他买南华路的别墅投资。大哥玩得挺开心,他回家后跟母亲讲:“你小儿子在大陆开了家咖啡馆,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母亲后来在电话里跟我说,一定要亲自来看看我到底做成什么样了。我想她这些年一定在暗暗为这个东奔西跑、居无定所的小儿子担心。她应该没想到我会开一间持续这么久的咖啡馆。我也希望她身体健康,有一天能来看看黑糖。
在日占时期接受了前期教育的父亲,一辈子却深受“五四”文化的影响。许多时候,他也像大多数闽南地区的父亲一样,对儿子们少言寡语。如今回想起来,我却十分感激他的宽容。对那个整天抱着录音机,沉迷在怪诞的音乐中的儿子,他完全没有粗暴地干涉和阻挠,即便内心不乏疑窦。其实在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世界里,总有太多让成年人不理解甚至害怕的新鲜事物。而每一代年轻人中,总是有不少人会因为行为规范不符合传统,多多少少被上一代人诟病、质疑,甚至指责。一方开始势头迅猛地冒发,一方则严厉抑制,其结果大概就是有了革命。感谢他们的宽容,让我不用在家里闹革命,可以将更多注意力投注在自己的人生上,按照自己设定的生活步调前行,不管是好还是坏。
2001 年,黑糖开了差不多快一年时,我给父母写信,告诉他们,我在经营一间咖啡馆。信里我提及,咖啡馆刚开张,这个月盈余7800 元人民币,我能分到一半,虽然很少,但是我仍然感到高兴,因为这是我喜欢的工作,而且初步成功了。同时又在信中提及了自己其他的想法,比如开一家CD 店。至今,我还能感受到当时的自己刚开始一段新事业时,充满了热情与期待,又急于与他们分享的心情。
父母给我回信的次数并不多,因为我的居住地点太不固定了,这也显得他们的回信更加珍贵。不管何时翻出来,都是珍贵的念想。随手翻出不知哪一次他们的回信,写在一张红竖文信笺上,纸已泛黄。父亲的字娟秀工整,先是短短几句嘘寒问暖:“显达,时入春天又雨季,谅必健康逍遥。吾们一似以往,只是孩子们春假,较热闹。”接下来便是回答我腊肠和桑葚酒的制作方法,大概我在上一封信中专门问过他们。写得蛮有教科书的感觉,比如桑葚酒:“第一,桑葚洗好阴干;第二,桑葚阴干后,冰糖一层,桑葚一层,放入容器并加入米酒。随后一个月即可食用。如果中途发现有起泡现象,则需煮沸后放冷。”如今看来,这可能是世界上对我而言最有温度的一篇说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