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人都错误地以为,越忙碌就显得自己越有价值、越有成就,“被需要”的感觉真好,功名利禄滚滚而来,一忙就是一生一世,至死也弄不明白为那些事情奔忙劳碌究竟有什么实质意义。这个头衔,那个职位,这个活动,那个项目,其实全是无尽的欲望。陶渊明就懂,他深深地懂得,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实是“闲情”,有闲就好,身后有一片田园就好,能为自己做主就好,世间清福最难享。
俗世的“人事”对他是一种精神的枷锁,既劳心又劳力,远远比不上自己和朋友在农事之后的相聚。“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和朋友举杯欢饮,微笑而心无芥蒂地聊天,彼此之间没有地位和官阶的差别。“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路狭小,两边长满了茂密的草木,树叶上的露水将衣裳都打湿了,没关系,只要不违背归隐的愿望。“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若将晴耕雨读的田园生活与整天刻板的官衙生活相比,自然是天堂比尘网,所以陶渊明宁愿做达官贵人眼中的苦差事。他手举农具,农具在青草的气息里复活了,深深有力地向下挖土、刨坑、翻地,耕耘那将芜的田园。农夫们陆续来到这里开荒,有的还会帮他种地。这个隐者,习惯于向农夫微笑。
他常常吟咏归鸟,“翼翼归鸟,相林徘徊。岂思天路,欣及旧栖”;又吟诵“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借着眷恋山林的归鸟,表达了对自由的无比珍爱。自由,那是超越人间俗利的最珍贵的价值,也是保全自我本性的最靠谱的保障。他曾经反复以“羁”、“拘”、“制”等词语来描绘官场不自由的生活对自己的压抑和损伤。
“纵浪大化中”,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而且要做得自然而然就更难了。从魏晋风流的演变看,陶渊明处于魏晋风流的最后阶段,但他绝不逊色于“正始名士”、“竹林名士”那些赫赫有名的风流名士,甚至可以说他比后者更加达到了风流的最自然的地步,因而是最风流的风流。陶渊明的风流可以概括为“简约玄淡、不滞于物”八个字。唯简约方无累,唯玄淡方超远,唯不滞于物,心灵方能得到最大的自由。他融汇儒家之坚守和道家之淡远于一身。儒家的“宁固穷以济志”,指穷而不移的气节,“固穷”是一种有定力的人生境界,也是一个道德准则。道家的“自然”,包含着对于世俗社会和名教礼法的厌恶与鄙弃。循着老子“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思想,陶渊明追求抱朴含真、抱朴守静,羡慕天地山川之不化,痛感人生之无常。他不求神寻仙,不参禅拜佛,只是让平实的日子充满淡雅的生趣,用饮酒来愉悦短暂的人生。他可以一点架子都没有地与乡邻共话桑麻,也可以不拘礼节地和邻人秉烛言笑,但他的一举一动尽在“规矩之中”,不离人情。虽然质性自然,但同时也持身严谨,不肯作放荡之态。顶多酒喝多了,不客气地对客人说一句:“我醉欲眠,卿且去。”如春天的风,平和温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