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别了,桂林
在长沙大火后几天,父亲收到胡愈之先生的来信,才知道胡先生在长沙自焚的前一日正好离开,幸免于难,现已安抵桂林,又说宋云彬与王鲁彦二位,于半夜逃出不知去向(其后也到了桂林)。原来长沙大火发于半夜,且事先又不通知人民,以致被活活烧死者不计其数!父亲看信后满腔悲愤,长叹不已:“此无数人中,谁无父母,谁不要命,而使之白白惨死,谁任其咎?”又指出“当局者应任其咎。”
为此国难日深,民族存亡危急之秋,父亲悲愤填膺,奋笔疾书,痛斥侵略者的滔天罪行,他说:“我要以笔代枪,凭我五寸不烂之笔,努力从事文、画宣传,可使民众加深对敌之痛恨,军民一心,同仇敌忾,深信抗战必能胜利。”
过了好几天,两江圩、泮塘岭都先后驻兵了,风声一紧,桂师迁校之议已起,我家也不得不走了,要离开桂林这个美丽的山城,要离开住惯了的两江圩和泮塘岭,不觉依依难舍,更何况在这里还有父亲的许多好友,经常来往的就有傅彬然、王星贤(已先离去)、王鲁彦夫妇、宋云彬、贾祖璋、张梓生、吴欣奇、林憾庐、林半觉、陈瑜清、萧而化、鲍慧和、舒群等等。还会见了巴金、王西彦等。彼此谈论战局,联系抗宣工作,亲密相处。
其中舒群这个名字,在父亲的日记中经常提到,例如:“舒群是一位挚恳而沉着的青年,十分难得。”父亲常进城去看他,并赠画给他,父亲还曾经说过,他对共产党的初步认识,就是当时从舒群那儿得来的。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一九三九年四月六日,也就是清明节的前一天,我们正忙着收拾行李,父亲的一些好友、同事赶来送行了,唐校长也来了,他还与舒群亲自动手,帮我们捆紧铺盖,搬上车去。
当我们跨出泮塘岭的屋子时,父亲回头环顾室内,又对牛棚投去深情的一瞥。看,父亲手写的李叔同的诗句“胜境在望”,还贴在牛棚壁上呢;看,堂屋里还挂着父亲为谢四嫂写的、早已褪色了的春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抗战必胜妇孺皆知。”
最后,父亲的目光落到了院子里那株小铁树上,这株铁树是前几天父亲特地去两江圩买回来,并亲手种在屋子前小院子里,作为对泮塘岭的临别留念的。父亲曾在日记上写道:“他日抗战胜利,吾必来此一访旧居,此树当欣然待吾之来访也。”
邻居们也都前来送别,他们紧紧攥着我们的手,恋恋不舍:“等太平了,再来这里耍啊!”
“先生下次来,还住我家屋子。我等着你们。”
父亲谢了大家,与友好邻居们握手作别,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泮塘岭。
别了,桂林,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竟未能安心游览。不过,父亲早已把桂林美丽奇特的山水收入到他的画中了。他常说:“我的画里出现悬崖峭壁,是在来桂林后开始的。”父亲的漫画向来以人物为主,有时也画山水作背景,然而都是江南风光,自从入桂以后,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拔地而起的雄伟的高山,此后,他就把桂林的崇山峻岭移入他的画里。这使他的画风有了显著的、新的突破。
别了,桂林!等到抗战胜利、河山重光之日,但愿父亲能和我们再来桂林,重游旧地。
离桂林后,父亲经常思念桂林山水、风物,思念两江圩、泮塘岭和那里的人们,但总没适当的时机再去,因而慨叹“何日更重游?”然而,父亲始终没有再去桂林,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