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天要吵几场的父母,在培养他上大学这个问题上,却从来没有吵过。现在马上要领取学士证书,他写信回去告诉他们,他正在积极求职,争取在京城发展;父母却不仅来信,甚至还把长途电话打到他们宿舍楼,光是接电话的人去找他,找到他,他提起听筒,已经过去十来分钟,但一贯精打细算的父母却舍得那样地打长途电话,为的是告诉他,他应该考研,他们会一直支持他取得博士学位,每月该贴补他多少钱,都承担得起!还告诉他,已经跟颜老伉俪都通过话,也都支持他们的想法,不要急着进入打工族,能多学点东西该有多好!父母在电话那边你抢一嘴我抢一嘴,他心里计算着这电话费怕快要一百块了,也就不再解释,胡乱地连连回应说好好好是是是……
来京城入学,父亲写了封给颜老的信,其实父亲跟颜老同年,谁尊父亲为老呢?颜老之称却流行好几年了,大概是从获得了那个了不起的头衔以后吧,先从他所在那个机构叫开,蔓延到社会,以及派克那样的记者的笔下,所以父亲也就称他颜老,颜老曾经觉得刺耳吗?不知道,反正当他拿着父亲的信,闯到颜老家里时,颜老只是高兴,还有师母,他们热情地接纳了他,颜老甚至还眼角噙着泪花,回忆起跟父亲在胡同里逮萤火虫的事儿,说是没想到后来失去联系几十年,让这么大个儿子又来挂上了钩!颜老也确实该被叫做颜老,他的容貌可以形容为鹤发童颜,不像父亲,远远看去,剃光的秃头闪闪发亮,身体也不发福,倒像个刚退役的足球运动员。
头一回去颜老家,就见到了鹃,他以为那是颜老的孙女儿,颜老却介绍说是女儿,一对属相,鹃竟比他大一岁!但在他眼里,鹃就是妹妹,而且是小妹妹。鹃的声音娇滴滴的,笑起来头总往一边歪,无缘无故总在害臊。就连这天从电话里传过来的哭声,也活像是小姑娘嘴里发出来的。
开头,是每个月去一次,后来几乎每个周末都去。唉唉,那是多么温煦的一个港湾。跟颜老,可称结为忘年交了。
每回,他在颜老的书房里逗留的时间最久。听颜老闲聊真是人生难得的精神宴飨。咳唾皆为珠玉,七穿八达美不胜收。往往,开始的时候,颜师母也在书房,静静地坐在一边,用粗大的棒针织毛活,多半是织毛线帽,织出来送亲友邻居,光给他就织了两顶;颜老跟他对话时,师母微笑地听着,偶尔插进一句评议,一声感叹,一点补充,一个问题……后来,总是无声无息地消失,那是去跟小时工凤妹一起,准备晚饭去了,而在他和颜老谈兴仍浓时,书房门会被轻轻地打开,鹃探进头来,倒好像她是个客人,怯生生地说:"可以打断你们一下吗?……开饭了。" 是从哪一回起,他才和鹃有了第一次正式的单独接触?大概是某一个周末,他去了,鹃开的门,告诉他爸爸妈妈都出去了,是某国大使馆的科技文化参赞宴请,他说,啊,那么我就不进去了,鹃说,对,你别进来了,不过,你等等,我也正想出去走走,我们一起走到大街上,好吗?
他们就一起走出那个楼区,走到大街。到了街口,两个人站住,互相望,他的眼光停留在鹃脸上足有两分钟,鹃却瞥了他两秒就歪过头去,颧骨上泛出樱桃红。他说再见。鹃也说再见。可谁都没马上挪动。他问鹃去哪儿?鹃说还没想好。鹃问他去哪儿?他也说没想好。两个人就都笑了。后来他们进了附近一个公园,那里头有个围着竹篱、摆着农村石碾的露天茶座,他们就到里头坐下来,聊天。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也没坐多久。鹃坚持要付账,说自己已经工作,挣工薪了。他说尊重女权吧。鹃听了笑得很开心。
有回母亲来电话,居然提到了鹃,而且露骨地表示,他若能娶到鹃该有多好!鼓励他作为男青年应该主动追求,女青年即使心里头一万分愿意,多半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少会主动表达什么。他心想难道父亲就是那么主动地追求过母亲吗?母亲曾经心里一万分愿意却装得若无其事吗?人在世上是多么好笑。他就笑对听筒那边的母亲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母亲生气了,质问:"你骂谁?"他就说骂自己。那回母亲的电话费花得最冤枉。但月底依然接到母亲填写的汇款单,金额比以往还多了五十块,附言里说:"你可能会多些花销了,多给你五十,但节约仍是一个大原则。" 渐渐地他和鹃有了更多的单独接触,而且是越来越亲密的接触。但那亲密的程度,至今也仅达于拉手散步而已。有一回派克私下里问他,跟鹃亲嘴时,鹃会不会用下唇撩他的上唇?他如聆今古奇谈,对派克正色道:"你别忘了她有着怎样的家庭教养!"派克乜斜着眼睛,嘴角打弯儿,不过毕竟唔了一声。
前些时和鹃单独在一起,他提起准备写小说。鹃说那可是个即将灭绝的行当。他说,对,逼近灭绝的东西,有着醉人的凄美。他那小说的题目叫菩城雨霏。这题目就很凄美,不是吗?鹃说你这么独特的美学思想怎么形成的?他说独特不到哪儿,其实,凄美说是颜老在书房闲聊时,不经意地道出来的。鹃就说,真羡慕你!他说你怎么羡慕我?应该是我羡慕你,你从小守在颜老膝下,该承接多少颜老的思想火花!鹃说你不知道,这几年里你从爸爸那里聆听到的,比我从小到现在所承接的,要多许多呢。我爸爸喜欢你,已胜过喜欢我了。鹃说爸爸也曾经是个文学发烧友,据说写过两本子诗,一大本小说,还是章回体的,可是后来退烧很彻底,那些东西都自己一把火烧掉了,全身心投入了现在做出骄人成绩的专业,据她所知,爸爸近十年来已经不读任何文学新作,书房里有几格书架上排满老人的文学书籍,但也很少翻动,她记忆里,只有《红楼梦》,还有一本薄薄的,西班牙阿索林的散文集,爸爸在静夜灯下品读过。鹃问他,如果菩城雨霏写了出来,会先给爸爸看吧?他说不,会先给她看,而且,可能根本不会给颜老看,闲聊时说说题目,道道构思罢了,怎敢真拿那种东西去占用颜老的宝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