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菩城雨霏(4)

刘心武种四棵树 作者:刘心武


怕司机弄不清颜老他们那座楼的位置,他就说,麻烦你开到那条街的银行,司机以为他是要进到银行里去,就问是不是要取外币存款,入股市炒B 股?不等他答话又说这些天有不少乘客搭他的车到这个银行,看来B 股要火起来!他说A 股B 股都一边去,他急着有别的事,请从银行门口右拐。但这天右拐不了,恰在拐进去的地方,又在挖沟,不知是又要埋什么管子或什么缆线。他付了车钱,跳下车,立即有人迎上来,低声问:"您是进,还是出?"还打出手势,大概是表示买汇和卖汇的不同比价。他绕开走,却又有人斜刺里冒出来,快速地告诉他倘若他的外币存款不符合所规定的日限,可以很方便地帮他解决问题,保证他顺利办妥B 股入市手续,而协理费只需付不多的人民币……他惊异于这些人开辟新生意之迅速之精明,倘若他闲来无事大可约上派克来此明查暗访一番,但此刻他耳朵里还潴留着鹃的哭声,并且牵动着他的心,一阵阵地有针刺般的惊悸,他就挥动手臂,游泳般地,逃离开那块是非之地,绕开挖开的沟渠,右拐进颜老住的那个楼区,直奔颜老所住的那座楼房而去。

颜老所住的那座扁长的四层楼在周遭高楼里显得很扎眼,不能以鹤立鸡群形容,倒无妨说是虎卧驼群,它是一座专家楼,每个门洞里只住八家人,每家都是双厅双卫,他去那里或离开那里的时候,常不免暗自喟叹:将来能成为这种公寓楼里的一个户主,吾愿足矣!尽管这社会上还有住得更神气的富商巨贾,单栋豪宅附带花园泳池,但比起颜老这样的住宅,总还缺乏一种清贵的雅气。

那楼前有几个孩子在绿地间的甬路上踩滑板车玩耍,欢笑声减轻了他心里往上蹿动的不祥之感。他进到颜老所在的二楼,按门铃,没人应答。楼上有位衣着鲜洁、面容修饰得非常仔细的老年妇女款步走了下来,显然是打算出门去,并非因为听到他的动静才特意下来观察。他和那位妇人对视后,不禁问:"颜老他……?"妇人蔼然道:"不是去新加坡了吗?"颜老出境活动就像一般人常去公园一样,他十多天没来,这样的情况不足为奇。"怎么师母她……?"这回他是自言自语,那妇人却主动告诉他:"散步去了吧。"妇人身影消失了,他还呆立在颜家门前,推敲鹃究竟为什么呼他,而且哭得那么伤心……

忽然兜里的BP 机嘟嘟响。取出一看,是派克留的号码。他没心思给派克回电话。他下楼转到有公用电话的地方,给鹃的机构打电话,居然一打就通了,鹃的同事说鹃请假走了,问去哪儿了?答回家了吧,问出什么事儿了?答不知道。他就顺便给派克挂个电话,派克劈头告诉他:"颜师母去世了!我正发特稿呢……你怎么还不到医院来?"他觉得天塌了一块下来,砸在头上肩上,又碎裂成无数锐利扎人的东西。天知道派克是怎么先于他得到这消息的!

派克从医院的那条长长的廊道尽头朝他跑过来,老远就大声问他:"嘿,你记得颜老是怎么说的吗?"……他根本不要听派克的问题,迎上去一把抓住派克衣袖,大声吼:"她们呢?"派克反问:"你说谁?"他抛开派克,朝里边跑去……乱作一团。鹃已经不哭了,但眼睛肿得像两枚美国布郎。一些人围着鹃,有医生和医院负责人,有颜老所属机构与颜师母所属单位赶来的领导与办事人员,还有派克之类的,以及比派克更莫名其妙的什么人,他挤不到鹃跟前去,更不知道颜师母的遗体被推往了什么地方,无望走到跟前跟师母告个别。一切景象,包括人们的话语及脚步和触碰东西的声响,都显得空洞而荒谬。他有好一段时间完全不能正常思维。

他只能从护士那样的外围,探知到事情的大致轮廓。颜师母在家里突感身体不适,打电话让鹃回家,鹃回到家里,一看这回情况比以往严重,立刻打电话叫急救车,但急救车因为街口开膛挖沟开不进去,急救人员只好下车跑到颜家,用担架把颜师母抬到急救车上,这样就延缓了对她的抢救,刚送进医院,还没安顿到急救室的病床上,病人就因心肌梗塞而气绝,后来任医生们采取什么手段,都无法使她回生。派克又靠近他身边,跟他交代一番。原来派克的第三任女伴西米恰好在这所医院工作,觉得派克应该就此抓条新闻,马上与派克联系,派克迅疾赶往现场,派克觉得如要构成新闻,光是某某名人夫人去世不行,必须要有个亮点,于是决定突出报道颜老伉俪生前双双决定逝后把自己遗体捐献出来,供医学解剖使用,为此派克飞快地从网络资料中搜寻出了五年前颜老等十五位学术界名流联名签署的有关文件,现在派克希望他回忆一下,颜老就此跟他有过什么对话?不直接涉及捐躯的话语也行,只要是体现出彻底唯物主义的生命观的言论都可以,一时想不起很具体的,概括平时从颜老那里获得的有关印象也行……

他哪里有心思帮助派克完成那报道稿。他只想接近鹃,想握住鹃的手,握得紧紧的。他瞥见鹃在强忍悲痛,应答着身边那些人的慰问。他觉得鹃已经用眼波的余光感知了他的到来,并且也恨不能马上单独跟他在一起,渴望着与他手握手,紧紧地……可是,他无法强挤到鹃跟前,而鹃也无法突围到他身边。他注意到,那位高鼻梁的尤大夫,正紧贴在鹃身边,并且似乎就要用自己的手去紧握鹃的手。一种复杂的况味涌动在他心间。颜师母生前特别看重这位尤大夫,每次门诊总是找尤大夫,有时尤大夫也会出现在颜老家,从某种意义上说,尤大夫是颜师母的专职保健医生。在颜老家餐桌上,他常听见颜师母引用尤大夫的话,比如多吃富于长纤维的蔬菜防癌,人体不可或缺谷氨酰胺什么的。有次他和尤大夫一起被留饭,在餐桌上,他发现尤大夫居然直愣愣地盯着鹃喝完一整碗汤。他可是从来不敢当着二老,把目光在鹃身上久久停留的。有一回他听颜师母偶然说起她们家乡的俗谚:女大三,抱金砖;男大五,入相府。不知怎么的他马上想到了尤大夫在餐桌上当众宣布过,比鹃要高五个属相。为此他胡思乱想了好一阵。难道鹃随了尤大夫,就能入相府?尤大夫这辈子了不起当上他们医院的院长,或者到医学院兼个教授罢了,难道还真能当上卫生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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