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童

我的乡土我的国 作者:谢宏军


在诊所的几间病房里、院子里,每天都有一堆一堆乱糟糟的人。孙先生和助手都不穿白大褂,分不清谁是病人谁是医生,常要寻找好一阵子。农民的服装几乎都差不多,无非有些整齐和破旧的差别。画中的这些重要人物,挤在人群中,一般不惹人注目,也没有几个病人愿意自己惹人注目。除了肤色的粗细和眉宇间依稀可辨的表情之外,很难分清谁是公职人员,谁是土地的耕作者。病人有许多相似的特征,空泛、缓慢,别别扭扭,脸色异常,灾难性的模样。男人中抽烟的不少,看上去若无其事,实际上都有难言的苦衷。这间著名的诊所,无疑把许多从未离开过穷乡僻壤的人召唤出来了。

画中的这位人物平平常常地挤坐在人群中,他是病人中穿着最破旧的一位,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人不应该再穿这么破旧的衣服,抹布一般扭在腰腹部,一副无奈的表情。脸上筋骨不知是方是圆,双眼像淮河水一样全无表情。来时去时总把一个旧塑料袋挟在腋下,在诊所里就把旧塑料袋小心地放在病床里角,他是不会忘记拿走的(里面有他的家当)。他总是像被赶出地窖的老鼠似的晕头转向,不知所措,那副特有的迟钝模样和天真无邪的表情奇特地结合在一起。画他可真不容易,只要哪边有人说话,他马上就被吸引过去,并迅即出现真诚的笑脸,这使我很难迅速地在画面上将他固定下来。我忽然会想起爱伦?坡的一句话,不知是否该算名言,他说:智慧应该指望意外。我画这张画没什么智慧可言,而只是意外地抓住了他的脸,这也是他常有的表情。在人们说话时,他漫无边际地插上几句,人家并未答理他,他则满足完成了一件事情,心中愉悦。只要能凑在人堆里,说几句给别人或自己听的话,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是老单身,乡间俗称"童儿",靠挑粪为生。他的相貌是孤独、悲苦的,超过一般人。孤独的人能忍耐寂寞,也最怕孤单,所以老童喜欢诊所,这里人多,听听别人说话也觉得自己是群中人。有事没事,他都早来晚走,听这听那。他也有自己见过世面的经历,多次向人讲起,比如多年前去沭阳城关一个老中医处看胃病,老中医像孙先生一样奇能,三剂中药保管胃病痊愈,讲过好多遍,每次情节略有变化,人们不爱听了,说他像"祥林嫂"。

老童使我想起弗洛伊德的理论。幼年的记忆早已淡忘,他终生希望被爱抚,医生推拿的手在他身上抚摸,会有被安抚的满足,不管这是同性的手还是异性的手。而且,来这里的人全被归入病人行列,没有社会的挤压,谈病说事,心理上有温暖感,单身汉最大的盼望恐怕就是这些了。

命书上说,嘴唇黑紫孤独相,看来他是命定的。他在街头算过命,被一语说中,自认今生倒霉。后来,他又接受"转世轮回"的理论,心中获些安慰。"转世论"有今世穿破、来世穿美的说法,中了他的下怀,他可称为是不明白宗教的宗教徒,相信存在一个彼岸极乐世界,不在身外而在身内,诊所被看做是通往彼岸的一座桥梁,孙先生像艺术家一样捏造进入来世的肉身,这当然振奋了老童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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