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废墟,凭着对地形的模糊回忆,找到了我少年时代长大的那个四合院的遗址,那里还剩下一些木柱子和一堵墙。是那堵墙使我认出了这里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家,我们刚刚搬进来的时候,这堵墙是被粉刷成白的,我以为它本来就是白的,但住了两年后,某一天那墙上的白皮掉下来,我才发现原来的墙上是画着龙的,墙面上露出来一条彩色的龙尾巴。现在这条龙大部分都露出来了,被墙头流下来的污水染成了黄的。但我并不能完全肯定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家,因为紧挨着它的应该是一个法国式的走廊,这个走廊是露天的,水门汀路面,两边是花瓶形状的红陶栏杆。走廊把这个四合院的照壁这一面连接了起来。就是说这里本来只是照壁,但设计师别出心裁,在照壁上面盖了一个走廊。我记得那些红色的花瓶栏杆中的一根通了一个洞,里面是空心的。住在我家对面的小明有一次逮到一只小老鼠,他用线拴住小老鼠的尾巴,让它钻进那个洞去,小老鼠钻进去线就断了,它也就此从那个洞里失踪了,我们用破布把洞口堵死,希望过几天会在洞里找到那只小老鼠的尸体。但过了一个星期,小明把手伸进去掏,却什么也没有找到,这个洞使我产生了神秘感,它一定通着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但这些废墟中根本没有这些土陶栏杆的痕迹,甚至这堵墙的方位也是不对的,住在屋子里的时候,我一直感觉它是朝正东的,但现在露出来,它却是朝着东南方向。我不能肯定那雨天我所到的遗址就是我昔日的家。
不久之后,那里连废墟也找不到了,新的房子拔地而起,那个街区的名字在新的地图上也消失了。于是,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那里居住过,那些所谓红色的花瓶形状的土陶栏杆也许是我从巴尔扎克的小说里看来的。如果那儿压根儿没有你所提到的一切,你的写作不正像是谎言么?或者,你不是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虚构么?在我们时代,世界日异月新,依据回忆进行的写作永远只是超现实主义的。世界只存在于我的写作中。离开了写作,世界是什么?我的写作尚未来得及开始,世界已经更新。写作与世界已经不存在那种古典的对应关系,世界不再是写作活动的证据。我只能在回忆中才能找到我梦想中的天堂故乡,回忆也是靠不住的,回忆只是对昔日的改写,一次绘声绘色的扯谎,回忆是没有证据的,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并没有一个现实来对它的可靠性加以验证。作家普鲁斯特描写的真的是巴黎吗?他只是虚构了他内心的巴黎。回忆只是一座语言的遗址。而且是一座可疑的遗址,似是而非,朦朦胧胧,缺乏具体的细节,我根本就无法告诉你那天堂故乡的某个大门上的铜门环是什么颜色,我也无法告诉你那城市某个日子的天空上挂着的鸽子是什么样子,它旁边的云是什么形状。当我身临其境时,我并不注意这些,我不需要去注意这些,就像我不需要时刻牢记我有一个鼻子一样。人们并不是在回忆中生活,相反,人们是在遗忘中生活,遗忘乃是存在的本质。一种什么都要牢记的生活是可怕的,那不是生活而是关于生活的课文背诵。那么回忆是什么,回忆是存在的幽灵,只有当一切已经不存在,回忆才从世界的废墟上升起来,慢慢地扩大它的疆域。回忆就是自由的虚构,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细节,没有个人的痕迹,一切都是普遍的,这是一个普遍的黄昏,而不是存在于昔日时间中的某个具体的黄昏。我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黄昏,我从未在昔日的某个时刻意识到昆明乃是天堂。从那些灰色的中国筒瓦中吐出过多少个黄昏啊,但我从未在意,这是与生俱来的,最基本的,难道一所四合院的大门上会没有一个黄铜门环么?难道会有没有四合院和水井的故乡么?难道这世界能够没有这样的黄昏么?因此,我的写作只是一种似是而非,吞吞吐吐、不能信以为真的东西,回忆是靠不住的,它只是一个自作多情、多愁善感的、没有家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