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记(1)

昆明记:我的故乡,我的城市 作者:于坚


此书是十三年前应江苏美术出版社顾华明先生之约写成的。

十三年过去,我的朋友楚尘再版此书,做了一些修订。并增加了一些我写过的与昆明有关的诗和文章。

我为母语、地方、故乡写作。

这时代的写作的趋势是为世界或者国际写作。而我自命是故乡诗人。一个故乡主义者,一个地方主义者,这意味着一种更具体、原始的、个人的民族主义。

作为昆明人和自以为是的写作者,这部书使我终于对自己的老家有个交代,它生我养我,赋予我生命、人生、世界观以及谋生手段,我不能辜负。

我说过,我已经失去了故乡,我是在自己故乡被流放的尤利西斯。我想说屈原,但屈原是神,我不敢。尤利西斯是一种知识,这种古代知识如今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在此时代,谁又能从“被尤利西斯”中逃脱呢,尤利西斯不是某个人的命运,而是世界命运。

唉,我那些浪迹四海的朋友呵,多年前我说你们将来会落叶归根。很抱歉,当你们还在路上的时间,我也在我们共同的家乡被流放了,一个在家的无家可归者。老话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种祸不是战争、地震,但是它产生同样的心灵经验,被拆除,被流放,永远在空间上失去故乡世界。根这个东西我们过去一直以为是某种可以种植在心灵深处的抽象事物,其实它就是昆明家乡街道上的具体事实,就是那个盘根错节的被泥土紧密裹缠的东西。我童年时代,院子里有一棵已经生长了上百年的枇杷树,它在我中年时代被连根拔除,我发现我的内心世界也被改变了。过去我与这棵枇杷树是一种亲在(Dasein,海德格尔)的关系,现在我被从这棵老树的阴影里赶出来,回忆它的气味、秋天金黄的枇杷果和夏日的阴影,这种经验就像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一个生活在老昆明中的居民与一个生活在新昆明中的居民肯定是两个人,饮水的方式都不一样了,其实这就是“不在世”了。我从未想到要与这个世界对抗,是这个世界将我在我自己的家里变成了一个苦闷的流放者。流放者索尔仁尼琴的愤怒尚可指向某个当局,我的苦闷却无处申诉,因为进步神话也是我全部写作的支柱之一。这个时代创造了高速公路可以直达的人工的西伯利亚,我甚至连“途中”的那些传奇性遭遇都没有。这是另一种流放,是索尔仁尼琴们所不知道的,对于我这种家乡宝来说,这种流放更残酷。在我们时代,写作已经自动地成了“在流放地”,无论你在路上还是在所谓故乡。人类的前景仅仅是,朝向未来的一次次流放,直到大地上再没有流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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