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全球化时代,同质化的妖魔席卷世界,无数古老的民族在“进步”面前都失去了抵抗力,只能跟着进步这个女神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了。在世界文明史上,人类曾经抵抗并战胜各式各样的灭族灭门的灾难,但没有一个时代,民族和地方如此地脆弱且声笔狼藉,摧枯拉朽的同质化运动受到举世欢呼,“最后之人”的时代在加速到来。
我的文字可以再版,但失去的故乡昆明永远无法再版了。
十年前,在此书中我曾经说“过去的世界是一个世界,今日的世界是一个世界。”后来我发现西方也有类似的说法:“The pastis another coun!ry”(“过去是另一个世界”。西方的一句现代格言)。经验产生格言,而这格言是没有地方、母语的。知识分子今天更喜欢谈论普遍经验,而某些普遍经验也前所未有,“被尤利西斯”是一个新经验。
“现代再也不能向历史借鉴模式了,它被迫从自身创造规范。”(哈贝马斯)
“现代世界开始于人把自身从自然中分裂出来的时候。因为他不再拥有一个家园,无论如何他摆脱不了被遗弃的感觉。”(谢林《艺术哲学》)
今天中国的新经验其实不过是使我们在200年后,随着西方,体验到这种被遗弃的孤独感。
公元前311年前后,屈原在流放途中写下了悲歌《哀郢》,这位伟大的诗人写道,“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屈原丧失的只是故乡本土,他还可以回来,而我们丧失的是故乡这种历史。
没有故乡了,谁也没有故乡了。这个世界越来越没有边界、没有地方、没有方言、没有特产。
怀旧已经太迟了,旧已经成为虚无。
我们只能适应一个更大的故乡,人类共同的世界故乡。
我不是怀旧,其实还有什么旧可以怀呢?我所怀着乃虚无一片。
唯有语言可以超越虚无吗?
我只是记录了我的记忆,我的经验,我曾经使用过的语言和口音,我曾经叫唤过的那些名字。我依恋这种语言,它的内在声音是昆明话。
文字的力量仅仅在于,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世界。
从前,有一个地方,叫做昆明……
2012年12月18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