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妥协的方言与沉默的世界(1)

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 作者:梁鸿


二、妥协的方言与沉默的世界

方言世界的建立

每一个作家都在致力于寻找语言和小说之间的秘密契约。阎连科也是一样。单从语言来看,《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和《受活》这三部长篇,很难让人相信它们是出自同一位作家之手,它们之间的差异性不仅体现在语速、语态和语气上,而且也表现在修辞、语言内部的张力和整个叙事方式上的不同上。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阎连科所有的语言,它的声色气味,都致力于表达他所描述的世界——耙耧山脉,中原大地深处的某一地方。

先从《日光流年》说起。《日光流年》的语言是“涩”的,语速缓慢、凝重,带着一种铿锵和绝望。“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开头这句话奠定了小说的语言基调,三姓村人之间的对话、蓝四十和嫖客的对话、司马蓝和买腿皮的人的对话,都非常简单,平淡,不动声色,但是,却让人感受到深深的绝望和恐怖,即使是描述耙耧山脉的风景,色彩给人的感觉也总是黏稠、凄凉的。从语气上来看,三姓村人的生活是充满敌意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股巨大的怨气,他们和自然界、和彼此、和外部世界都有仇,因此,他们沉默、咒骂和怨恨,彼此折磨。但是,他们所拥有的语言又是那样少,他们只能翻来覆去地重复那少量的词汇,曲解着彼此的意思。《坚硬如水》的语言则非常“狂”,极致的“狂”,一泻千里,浩浩荡荡。非常明显,小说语言处于癫狂状态,一开始你会以为是作者的语言有点儿失控或者是作家思维的贫乏所致,但是,随着语言形式的强化和重复,它在文中具有了某种隐喻的作用:这是时代的某种症状与本质。在这一时代里面,最大的特征就是政治话语以巨大的诱惑力和强迫性覆盖了私人话语,也遮蔽了耙耧山脉的方言系统。《受活》的语言风格又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充满“柔”性特征。《日光流年》和《坚硬如水》的语言内在充满紧张感,节奏绷得很紧,一触即爆,是一种非常态的语言,与生活世界的紧张和人物内心的偏执相一致。《受活》语言回到了“常态”之中,语言的节奏、语态都非常舒缓、日常化,甚至带着明显的抒情性。“你看哟,炎炎热热的酷夏里,人本就不受活,却又落了一场雪。是场大热雪。”这是《受活》开篇的第一句话。语气助词和叠词叠音的使用明显延缓了语言的速度,语调非常柔软,有一种倾诉和自言自语的意味。

这三部长篇小说最突出的特色就是对方言的强化使用,字、词与意全方位的方言化与地域化,如《受活》中语气助词和叠词叠音的大量使用,它们形成一种特殊的地方气息。小说中的“了、啦、呢、哩”,有明显的豫西方言的口音,“真是的,时光有病啦,神经错乱啦。……老天哟,雪是一下七天哩。七天把日子都给下死了”。似乎有某种程度的屈就,带着一点口语化,软弱,谨慎,他们甚至不敢直接埋怨老天,他们只说“日子都给下死了”,就好像一位正在收拾家务的妇女的悄声嘟囔,声音很小,有天生的逆来顺受和内在的畏惧感。有一点儿温柔、一点儿嗔怪,绝望中还满含着某种祈求,这些词语的使用为小说制造了独特的缠绵回绕之气。在这样的自语中,受活庄人生活的自然性和内向性被凸显了出来。他们的生活是内向化的,温柔谨慎、乐天知命式的生存。在某种意义上,“了、呢、哩”和叠词的使用在《受活》中并不仅仅起修辞的作用,它为我们营造了耙耧山脉的“柔性”生活,传达出耙耧山人的生活状态和心态,也使小说可以直接进入受活庄生活的内部和思维的深处。而当耙耧山脉的这种“柔”性语言与外部世界的扩张性语言、与柳县长的指令性语言相冲突时,这种语言对于小说的阐释意义就更加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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