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外一种意义上,日常生活诗学所展示的意义恰恰是一种“午后的”生存状态。加缪曾经提到过正午的思想,正午的阳光是灿烂的、明亮的、积极向上的(中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学是“正午”文学的典范,纯洁而明朗)。而午后的诗学是什么样子呢?慵懒的、疲倦的,在表面的静默之中,充满着躁动和某种清醒的颓废。李洱这样阐释“午后的诗学”的命题意义:“我所理解的‘午后’实际上是一种后革命的意思,或者是后极权的意思。在极权时代,人们是信任极权的,但后极权时代,所有人都不信任极权,信仰崩溃,但是人们仍会按照极权的要求生活,所有人都生活在谎言之中,谎言最终成为事实。”公共话语和私人话语之间完全相悖,非常矛盾,两个语言空间无法拼接缝合,因为各种价值背后并没有统一的原则。每个人都接受了这种分裂的生活,于是,一种精神分裂症状从当代生活的语言状态中显现出来。也许这正是李洱所意识到的日常生活的存在形态,它并非只是琐碎的、无名的,而蕴含着更为深刻的文化政治隐喻;“午后的”恰恰是当代中国的处境:正午的时候,太阳是没有阴影的,当午后来临的时候,秩序开始动摇,隐藏于阳光之后的阴影开始显露出来,而这一巨大的阴影,恰恰是被我们的政治史、文明史所忽略掉的。因此,《国道》《现场》并非仅仅是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形态,《午后的诗学》也不仅是写知识分子的日常状态,它们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泛政治学主题。当作者以多个重心的方式来进行叙事或结构的时候,恰恰是把这个时代的多个话语存在给展现出来,给我们展示了整个社会悖谬式的存在,这恰恰是后极权时代非常典型的景观。《国道》中做好事的人的生活受到极大的干扰,就是因为人们要从他身上取到伪证,不是为了求真,而是为了求假,他当然非常恐慌。包括那个女人身上的污秽,她后来非常庆幸她洗掉了,否则,她会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之中。作家通过各个点,把生活的整体状态给展示出来。旧的秩序已经动摇,但新的秩序仍未形成,人正是在这个夹缝中显示一种悖论式的生存状态。
但是,正如李洱所言:“日常生活是个巨大的陷阱,它可以轻易将人的批判锋芒圈掉。它是个鼠夹子,使你的逃逸和叛逆变得困难重重。”这意味着,当进入日常生活叙事时,作家必须得保持某种警惕,保持着一种大的批判眼光与超越视野。把日常生活引入文学之中,不只是叙事的引入,而是一个大的历史观的改变。费边这样的知识分子,既有他妥协的一面,但同时,他也在自我解构。虽然作家的叙述似乎是客观的,但费边自我的多重声音已经告诉读者,这种生活是值得怀疑的。但是,在后来的小说中,包括当年著名的新生代作家如朱文的作品,叙事者怀疑、警惕的眼光没有了,日常生活变成了虚无主义的狂欢与放任。当日常生活诗学被无限上升的时候,它会形成物质化、本质化倾向,比如,近年来小说中酒吧主义、吸毒主义等的出现。价值越来越多元,每一种价值都被无限上升,最后是一种经验的本质化,把经验上升到美学和存在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