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经验的女人内心兵荒马乱,年少的他却是越发从容。女人把自己想成一只闭合坚贞的蚝,当她袒露内心嫩滑的羞涩时,却发现她不过是遭遇了一名食客。耻辱感从脚底爬上来,像跳蚤那样东咬西叮,令她瞬间体无完肤。倘若对面是个中年雄性,她与他的气息便会有天然的默契,无需拐弯抹角地投石问路,无需故作单纯地掩饰经验,她可以直接夸他长得很帅,很性感。她和他开玩笑,智趣毕现,旗鼓相当,顺其自然地要了他的电话号码,之后的故事,不难想象。
火车将在二十分钟后到达。女人的心里仿佛战场后方的医院, 嘈杂无章。走廊里脚步声零乱焦灼,大呼小叫声急促紧张。车轮滚滚炮声隆隆的背景下,抬进来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那是爱情。伤残的爱情失血,昏迷不醒,脑海里留着经验的弹片……他在死去,他在求生,气息微弱却不失顽强……女人期盼自己的双手派上用场,把自己的血液献给爱情的躯体,把一切都给他……抛开可耻的欲望,取出经验的弹片……把自己的生命拿去,救活他!
写本书能挣多少钱?他对女人说话,他的眼睛也对女人说话。黑夜,点缀星光。月桂树迷蒙的影子。女人走出嘈杂的医院,望着他。生机勃勃的春天,人面桃花,诱惑她,怂恿她去坏了他。她满脑子 落红飞舞。
女人这么说道,书是按版税计算。到目前为止,拿得最多的书是德文版的,两万欧元。女人略有夸张,但不过分。女人望着他的手机,如何才能显示女人的来电。他轻 “哦”一声,令女人瞬间看低自己。使用 “作家”身份,已自溃败,倘又添上金钱的筹码,只剩淫贱与庸俗。圆脸姑娘在十分之一秒内将两万欧元换算成人民币,惊羡的神态将女人几欲趴下的自信提起来。女人原地端坐,暗自消化沮丧,直到卖报的列车员打散心头郁结的东西。作为掩饰,买了一份报纸,迅速翻完扔进垃圾桶。终点越来越近。他的手机滑到女人的面前,他撒手不管。女人想,他在暗示什么?我该怎么做?拿起它拨自己的手机号?假装欣赏它,再随意问他的电话号码?躁动中的女人沉默软弱,最终以虚假的矜持败在圆脸姑娘面前。
女人像作家那样凝神沉思,脑子里却是他的身体和他的脸。女人渴望变成一只苹果进入他的嘴里,化作项链在他的胸前贴伏,哪怕如微小的尘埃,也只愿落上他的肌肤。他略带背井离乡的忧伤,与北方人对南方的不适应。女人想,请把你的生活、身体和爱情交给我,让我来照顾它们 ;让我赤诚,回到十八岁,除了内心的爱,不再有别的世界。永远不要经验,这个人生阴暗腐朽的潜在。
你们的名字是不是也像运动员?比如刘翔,他跨栏时双臂就像翅膀。女人看见自己仍在努力,像老男人对小女孩那样不动声色。他笑着摇头,并捡回手机,做下车的准备。而女人—毫无收获的渔夫,却不情愿收网,内心绝望如孤岛。他的动作缓慢黏滞,他讲了他母亲的一个梦,那便是他名字的由来。女人的脑子完全坏了,听不清他说什么,只看见他说什么的样子。 此刻,女人试图将他的模样作一次彻底的描述。他清晰的影像投射在女人的心上,竟产生一种割裂的疼。女人永远不可能描述他的样子了。他既单纯又深不可测,似乎洞察女人的内心,知晓女人的尴尬,总在女人沉默放弃时挑起话题。他问女人每天写多少字,喜欢什么运动,是否抽烟喝酒。花开热烈偏无声响。他笑容里有一种内敛的绚烂,显示混浊雄性拼了命也演不出来的干净。火车临近终点时产生的美好气氛使女人心涌悲凉,女人无法卸去经验的行李,还须提防丢失。他在枝头,女人在飘零。女人飞不上他的枝头。每一种找他要电话号码的方式都将显现丑陋的痕迹,毫无疑问将成为圆脸姑娘的见闻笑柄,败露了企图,坍塌了尊严。
女人陡生厌恶 :圆脸姑娘的存在比女人的欲望更为可耻。
火车一停,即如丧钟敲响,女人的灵魂立刻披上死灰的外衣。女人望了他一眼,神色悲哀。他像牧师手里的圣经,缓慢地合上了打开的表情,留下神色黯然的封面。女人被巨大的惆怅击中,头沉得更低,瞬间又恍然抬头,错愕无助。人们仿佛从地里长出来,纷纷直立,拥挤了过道。他们将像水流向四面八方,无一滴存入记忆的容器。他如水草一样缠住女人的双腿,令女人无法动弹。女人窒息,挣扎,捕捉最后的希望。女人看着和他交叉的脚,并排、默契。女人的白蝴蝶结高跟鞋,在他的NIKE(耐克)运动鞋中间,弱不禁风。
过道渐渐空了。他缩回双脚,穿上外套。
圆脸姑娘尾随而起,夹在女人和他之间。
他回头望女人,女人回头望他们坐过的地方。
有缘再见了啊!他挥动女人已经爱上的手。
再见了!魂消魄散的女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