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匡政
写下“合肥”两个字,才意识到我和这个城市关系复杂。对于我,它就像一个缠得太紧的线团,要找到一个清晰的线头解开它,确实非常难。
我离开合肥时,三十二岁。那些年,我骑车走过大街小巷,没有一处风景我不熟悉。如今回去,却发现它在一点点地变得陌生。那些生活在合肥的朋友,会把变化欣喜地指给我看。我当然想故乡变好,但又分明感到一种不安。这个城市中,我熟悉的印迹越来越少,它还是我的故乡吗?那些消失的景观,是我生活和精神的一部分,它们的消失,是不是意味着一个人在被慢慢逐出故乡?只有在那些熟悉的地方,我才觉得,故乡还是我的。
我曾经认为,合肥是我一个人的。这句话并不狂妄。我用了六年时间,写作一个城市,为这个城市写过几百首诗。我不知道,有哪个诗人这么做过,但我确实做到了。从1993年开始,直到1999年我从中挑了一部分诗,结集出版了《城市书》,这一行为才算结束。当年我没有胆量把诗集称作《合肥书》,但它确实又是关于这个城市的。那些年,我常对朋友说,我走在合肥街头,已很难发现有什么是我没写过的了。这话有点夸张,但说明我对故乡已经烂熟于胸。大多在我记忆中有痕迹的地方,我都在心中清理过它们。那六年,合肥就像摆在我书桌上的一个模型,每天我都要研究一下自己和这座城市隐秘的关系。
如今翻开诗集,我能清楚地记得,每首诗说的地方。有一些在诗题中就有了,比如银河菜场、第二粮食仓库、工厂区、益民街、工业展览馆、大通路、环城公园、合钢厂区、砂轮厂、铜陵路废品收购站、东门公交公司停车场,有一些虽没有标明地点,但我知道它们说的是何处。那时候,我的愿望很单纯,既然合肥在我的生命中贴下了这些标签,那么我要通过感受这些标签,来发现我和世界的关系。我慎重地记下了我对这个城市并不连贯的记忆,它既是我的自传,又像是我与一座城市的关系史。
我最初把这个城市写进诗里,是想认清自己的面目,我只是在回味自己。但在我重新拆解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时,我不自觉地踏上了一条漫无尽头的内心旅途。我每天像在高烧中,清醒时便匆匆记下自己旅途中的感受。这是我自己的精神地理学,独一无二,透着幸福和孤独的幽深。我在清理与这个城市的关系时,才真正触摸到时间这种物质。和我有关的一切在消逝,而诗歌成了通向它们的桥梁。或许我们感受永恒的方式,就是明白自己在地上的受难,我那时确实这么想。所以我着迷自己的行动,哪怕只是在脑子里、在纸上,没有过丝毫的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