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我惊讶和迷恋的,是我童年和少年时生活过的工厂区。它在合肥东区,因母亲在一个水泥制品厂做医生,从三岁起我便住在那里,十六岁搬离。在庞大的宿舍区周边,有无数工厂,出门就是搪瓷厂、粮食二库,不远处是面粉厂、软木厂、砂轮厂、针织厂、塑料厂,再远是水泥厂、纺织厂、矿机厂。我的整个童年,都漫游在这些灰色而巨大的厂房间。那些搪瓷、塑料和软木的废弃品,是我们的玩具。那些高耸的粮食堆、原料堆,是我们的儿童乐园。最奇特的,是在水泥厂和搪瓷厂宿舍区之间,有一片面积很大的垃圾堆,有各种工厂废料,也有生活垃圾,却成了我们的广场。放学了,我们在这里烧火玩儿;春天了,我们在这里放风筝。记得那是周边唯一可以自由使用的空地。
我住在一幢三层红砖楼里,是那种开敞式的走廊,每家连在一起。我家在二楼最东头,东边的窗外,是我上小学的操场,窗子正对着一棵造型浑圆的大杨树。那幢楼里,除了我父母是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大多是工人家庭。邻里关系表现得还是那种乡间的纯朴,大家生活虽然清苦,但处处透着生活的欢喜。吃饭时站在走廊上,除了能听见各家厨房的煎炒之声,就是父母大声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谁家做了稀奇的好菜,或是包了饺子、蒸了包子,总会给邻居送上一点。谁家来了客人,别家的阿姨、叔叔也会来问候、闲聊一番,了解一下外间世界。谁家的父母有急事,邻居自然会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人世的一切好,似乎都在这寻常的嘘寒问暖之间得到了体现。可以说,我对合肥人的了解,全部来自这些年的记忆,他们慷慨活泼,知情知义。
印象比较深的,还有宿舍区南边的公交公司,每到晚上,马路边就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公交车。那些公交车像奔波一天的浪子,到夜晚精疲力竭了,迷茫地待在路边发呆。色彩斑驳的车身,残存着白日的热情,月光被车窗倒映着,碎了满地。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这是晚上最适合玩耍的地方。早有大孩子弄开了一些车门,躲猫猫、闲坐聊天、扮演司机和售票员,成为我们总也玩不厌的游戏。直到看车的大爷捉我们,大家才一哄而散。大爷只是假意地大声嗔怪几句,并不真的追来惩罚我们。因有了这个经历,直到今天在路上看到公交车,还觉得它们是有灵性的动物,只是它们喜怒哀乐,常人无法察觉而已。
十六岁时,我们家搬到了市中心,我的窗子正对着当时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物大钟楼。当时让我骄傲的是,这幢楼是在我父亲的指挥下建造的。所以楼一盖完,父亲就带我们登上了钟楼的最顶端,看整个合肥市。我每天能听到它的钟声,这才发现我是生活在城市中。当时我们住的房子是一梯两户的,家中有电话,然而我却感觉到了与合肥的一种隔膜。我看不到别人的生活,童年的玩伴也联系得越来越少了。我发觉,我的精神一直停留在工厂区的那片土地上,从来没有离开过,能将我唤醒的是那些瓦砾和钢铁,是那些蒸汽和机床的轰鸣,是那些长着坚硬而粗糙的老茧的大手,是那种单纯而快乐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