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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弗兰妮是躲在喧闹的寝室里给男友赖恩写情书的,她和他讨论诗歌,完全没有一点矫情的样子:“我太喜欢你的信,尤其是关于艾略特的那部分。我觉得自己除了萨福外,越来越看不上所有别的诗人。我读萨福读得发疯,求你别笑话我。我甚至可能期末文章就写她了,如果我决定要做好学生的话,而且得他们指定给我们的那个白痴老师点头同意。‘温柔的阿多尼斯快死了,西塞瑞,我们怎么办?捶打你们的胸部吧,姑娘们,撕裂你们的衣裙吧。’棒极了吧?萨福自己就是那么干的。”
这是塞林格的小说《弗兰妮与祖伊》里的情节。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后,塞林格还写过格拉斯一家的故事,弗兰妮就是这一家七个孩子当中的小妹妹。她聪明、敏感、热烈,像弗兰妮这样的女孩子,天然就应该“读萨福读得发疯”。弗兰妮是塞林格的理想,萨福是他从远古的海洋里打捞出来的宝藏,这份宝藏会给这个一口市民腔的世界带来一套美丽的新秩序——至少塞林格本人是这样相信的。
萨福的诗,被弗兰妮抄录给赖恩的那首,那种放肆的、不加掩饰的哀伤,捶胸顿足,撕裂衣裙,全不是文明社会所喜的东西。但弗兰妮偏偏认为这样的诗句“棒极了”,究竟有几个人会与她生出同感呢?
小说的中译者或许没读出诗句当中的掌故,“阿多尼斯”其实就是美少年阿多尼斯(Adonis),这个词在今天的英语里仍然代指俊美的少年。传说爱神阿佛洛狄忒爱上了美少年阿多尼斯,这不免引来了夫君阿瑞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的忌恨。阿瑞斯派出一头凶残的野猪,趁阿多尼斯不备咬伤了他的大腿。当阿佛洛狄忒慌忙赶到时,阿多尼斯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濒于死亡。阿佛洛狄忒伤心欲绝,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恋人血流不止,看着那流淌的血水中竟然长出了娇艳的银莲花来。她去哀求主神宙斯,求宙斯施展神力使她的恋人复活。宙斯哀怜她的伤痛,便命令冥后将阿多尼斯从冥界放还人间。冥后必须照宙斯的意思放阿多尼斯回到人间,但没想到的是,连她自己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阿多尼斯的俊美,便每年只放还他六个月的时间,另外的六个月要他在冥界陪着自己度过。
神话学家把这个故事阐释为季节的隐喻,是古希腊人对春花秋月一岁一枯荣的另类叙说。而在宗教学家那里,阿多尼斯的复活甚至还被考证为基督教复活节(Easter)的真正源头。但是,毫无学术素养的萨福只是阿佛洛狄忒女神的祭司罢了,或者只是一名侍女、一个奴仆,她必然是在祭祀的乐舞带来的狂迷中与她的女神合为一体,感受着神的哀伤,流下神的眼泪。
西塞瑞,她也是萨福的女弟子之一。那时候萨福一定是六神无主,虚弱地望向她的女弟子们,除了一起捶打胸膛、撕裂衣裳,再没有任何方式或语言可以倾泻那些连女神都无力承受的爱与哀愁。
奥斯卡·王尔德曾以沃特豪斯的这幅画面做过一则饱含诗意的比喻,来描述诗人与诗歌:“当我们的生活不够完美时,为了我们的愉悦,诗人的荆冠将开出玫瑰,诗人的失望将把痛苦镀上金,就像阿多尼斯那样,痛苦将在煎熬中变成美丽;当诗人伤心时,他的心将迸裂出美妙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