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靠近山谷尽头,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就感觉到寒气扑面了。再走几步,转过一块大石头,“哗”的一下子,视野里全面铺满了又白又耀眼的冰的世界!冰层上还盖着凝固得结结实实的残雪。
冰层边缘截然断开,像一堵墙那样高高地耸立面前,贴着地面的部分已经在春天暖和的空气中蚀空,一股晶莹的水流从那里流出,流出十几步远后,消失在山脚下的石堆缝隙里。
我们互相托扶拉扯着爬上高高的冰层。往前走几步,沿着山坡的走势向左拐一个弯,视野中,一面更为巨大的冰的大斜坡自南向北拖拽下来。卡西从冰层边缘靠着山体的石缝里摸出来了一把又大又沉、木柄又长又粗的斧头。——真好,在一个从来也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只要你记性够好,东西塞在哪儿也丢不了。
她用斧刃刮去冰层上有些脏了的残雪,然后一下一下地砸击脚下幽幽发蓝的坚硬冰层。一道道裂隙不断加深,一团团脸盆大的冰块塌下来,冰屑四溅。她不时停下来拾一小块碎冰丢进嘴里“喀啦喀啦”地嚼。这是孩子们在吉尔阿特不多的零食之一。
我则帮着把砍开的冰块一一装进袋子,不一会儿手指就冷得发疼。
就在这时,一抬头,像遇见鬼似的!在天空与冰雪的单调野漠的世界里,居然出现了一个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小姑娘!
她正小心翼翼地在上方冰层尽头一步一滑地往下滑蹭着行进,挽着一只亮晶晶的皮包。
我和卡西一时没回过神,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呆呆看着她越走越近。后来,卡西像突然才想起似的,叫出了她的名字,主动打起招呼来。那姑娘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继续险象环生地往下蹭。她的鞋跟太高了。
走到跟前,才看清,她的绝大部分“漂漂亮亮”原来只是衣饰的漂漂亮亮——黑色闪光面料的外套里面是宝石蓝的高领毛衣。脖子上挂着大粒大粒的玛瑙项链,左右耳朵各拖一大串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花毛线手套,打过油的高跟鞋。头发纹丝不乱(我和卡西则飞毛乱乍的),后脑勺两边对称地别了一对极其招摇的大蝴蝶发夹。辫子梢上缠着一大团翠绿色金丝绒的发箍。手指上一大排廉价戒指。浑身香气冲天,一闻就知道用的是一种名叫“月亮”的蓝色小瓶装香水,已经在我们当地的姑娘媳妇中间流行二十多年了,同时还可作驱蚊水……
如此拼命的架势,在城里出现的话会显得很突兀很粗俗的。但在荒野里,——荒野无限宽厚地包容着一切,再夸张地打扮自己都不会过分。哪怕从头到脚堆满了花,也只是漂亮,只是漂亮,仅仅只是“漂亮”而已。——怎能说不漂亮呢?人家从头到脚都堆满了花了。
她们俩没完没了地问候,然后在有限的时间里迅速地互通有无各自的最新见闻。谁家新近搬来了附近,谁家的女儿去阿勒泰上学,谁家小伙和谁家姑娘好上了……等等。
我在旁边细心打量那姑娘,她脸蛋上涂着厚到快要板结的粉底,但是涂到耳朵附近便嘎然而止。嘴唇上也不知反反复复抹了多少遍口红,以至于门牙都红了。就冲这股认真猛烈的打扮劲儿,也绝对能给人留以不折不扣的“漂亮姑娘”印象。至于她本来长得啥样儿,谁都不会注意到。
分手后,我和卡西一边夯哧夯哧扛着冰走在上坡路上,一边议论这个去额尔其斯河畔村庄亲戚家做客的姑娘。原来,她之所以不辞辛苦翻越冰达坂,是因为另一条路漫长而多土。
怎么可以走那条路呢!她的衣服多新啊,皮鞋多亮啊,头上又浇了那么多头发油!
卡西无限向往她的皮包和外套,而我则下定决心也学着像她那样刀枪不入地化妆。我们佝偻着肩背,气喘吁吁爬到山顶最高处时,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回头张望,看到那姑娘还在在下面光秃秃的山谷里无限美好地锦衣独行,寂寞而满携热烈的希望。